第 1 章节
作者:楠祎      更新:2024-06-25 10:33      字数:10283
       

       一

       软绵绵的阳光无力地洒向地面,一望无垠的沙漠被血色染得深沉,连同空气中的灰尘也死气沉沉。

       朝灵睁开眼时,还能感觉到右手握着的温度。抬眼望去,尸横遍野。

       朝灵握了握手中的尸体,已经没有了暖意。她一步步走着,路过父亲、母亲、哥哥的尸体。她甚至还能记起昨日父亲讲起昔日歼灭辽军的大胜景象,脑海中略过母亲每日教导自己的音容笑貌,还有哥哥初次征战的威武派头。朝灵怔怔地看着满地的鲜血,而后望向远方。

       风一步步地逼近,席卷了远方的陌生的气息,来到这个沙漠,不给人防备地摧毁了灵魂。朝灵已感觉不到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但还是用手遮住了眼睛。放下双臂时,才发现满手鲜血,朝灵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无力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还能清晰地想起昨夜辽军猖狂的突袭,那么残忍,那么狞恶。刀刺入肉体的声音,爹娘的求饶声,小孩的哭喊声,衣服的撕扯声……朝灵瘫坐在地上,没有处理伤口,没有大喊大叫,就这么静坐着。眼泪就这样一滴滴地落下,朝灵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爱哭。天色逼近,朝灵望了望天,第一次感觉微弱的日光竟那么刺眼,她甚至无力去躲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朝灵开始迷惘。面对剩下的苍茫,朝灵流着泪对着荒芜大喊:“爹!”

       身上的伤还在不停地流血,朝灵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将伤口边的衣物尽数撕碎。朝灵又走向屋内,用剩余的清水洗去了脸上的血污,解下绑紧的头发,望向镜中的自己,铭记最后的自己。身后已经响起骑兵的铁骑声,朝灵闭上眼睛,留下她在沙漠的最后一滴眼泪。

       太阳在寂静中又落下了几分,带着些许无奈和沉痛,为彷徨的人们又添一丝悲伤。

       耶律倍骑在马上,领着一众将士翻寻残兵。士兵毫不留情地用镔铁刺向尸体,直至挑开朝灵的帐篷。

       “报。”

       “讲。”

       “发现一女子坐于帐篷内。”

       “哦?带我去看看。”

       耶律倍掀开帘子,一曼妙身姿笔直地坐着。他抓紧手中的兵器,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出尘脱俗,是出现在耶律倍心中的第一想法。眼前的女子,不施粉黛,脸若银湖,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妖。只是来上还沾染着些许泥土,看起来狼狈又动人。

       耶律倍忍不住开口:“姑娘……”朝灵却抬起头,双眸泪眼婆娑,两靥嫣然一笑。而后,猛地倒下。耶律倍赶忙扶住她:“你……”刚开口便止住了声,眼前,是腰上赫然绽开的伤口。耶律倍双眼眯了眯:“来人,回军营。”

       朝灵躺在耶律倍怀中,微睁双眸,看了最后一眼自己的亲人。

       那一年,朝灵芳龄十六。

       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阴沉,久蓄的雨水仿佛被硬生生地阻截,随之蔓延开一阵恐惧的即视感。

       耶律倍轻轻地将朝灵的伤口包扎好,抱上马,在有些灰暗的沙漠中,怀中女子的纯净尤为让他心动。他轻轻拍打着怀里的人儿,像是珍宝般疼惜。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许就是第一次你对我的笑让我以为我可以拥有你。

       二

       这一天真是奇怪得很,明明将军出去检查敌军是否有残余,最后却抱回一个女子。士兵议论纷纷。耶律倍从帐篷里出来,异常严肃地对大夫一番嘱咐,这才放其为朝灵看病。耶律倍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朝灵,思索了一下,对着手下萧康吩咐了几句。萧康眉头微皱,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疑色,点头快速出了帐篷。

       于是,没两天,军营里都知道耶律倍征战时发现一受伤辽国女子,经查证,为一富商遗孀。据说美艳无比,一眼可抵万金。

       正午的太阳浓烈地炙烤着大地,周围已然不见任何生物的鸣叫声,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地沉寂。

       朝灵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耶律倍的目光。朝灵蓦地往后一缩,摇头喊道:“不要啊,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我,放过我吧!”

       耶律倍双眼微眯,坐到床边,大手一伸,将朝灵揽到自己怀里,轻声安慰:“别怕,有我保护你。”

       朝灵睁大无辜的双眼:“你是谁,我没见过你,我爹娘……他们……”像是突然想起惨象,朝灵嘤嘤地哭起来。

       耶律倍抚摸上朝灵的额头,轻吻了下:“你爹娘已故,我是辽国的耶律倍。现在你就在我辽国的领土。告诉我你的名字。”

       朝灵的眼睛闪了闪,努力想忽视耶律倍话语的分量。

       “我……我叫朝灵,可是,你……”

       “我是你的夫君,叫我图欲。”耶律倍握住朝灵的柔荑,轻声说道。语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

       暮色苍茫。三个月后,朝灵已然在耶律倍的家宅。耶律倍将朝灵保护得很好,出了贴身侍女铃妹和家奴外,无一人识得朝灵,更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萧康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耶律倍沉默了好久,长叹一声,扶起了萧康。“我断不会娶一个敌国女子,她每日的行踪,也有人事事向我汇报,你也无需担心。”萧康欲开口,却在见到了耶律倍的神态时止住了,拱手告退。

       帐篷外,萧康眺望广袤的沙地,愁眉不展。

       朝灵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庞,眉目如画,可神色,也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望着耶律倍赏赐的手镯,眼神迷离。她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在其中的,是一个个她自己编织的网,缠绕在朝灵身上的,是徘徊、回肠百转之感。

       耶律倍从朝堂上回来,掀开帘子,握住朝灵的双手,语气带着责备:“不是不让你碰凉水吗?”朝灵有点脸红,面对耶律倍有时候略显亲昵的举动,自己显然还没有习惯。

       耶律倍也不恼怒,只是端来了一碗清粥:“你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大夫吩咐过,你的身体需要调养。这些都是我命人调制好的粥,你先喝些。”朝灵眨巴着眼睛看着喋喋不休的耶律倍。外人皆传闻耶律倍为人冷酷,不懂人情世故。但这些日子以来,朝灵却处处感受到来自耶律倍的温柔。

       被朝灵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自然,耶律倍无奈地放下粥:“怎么了?”朝灵看着耶律倍,也不说话。就在耶律倍准备站起来时,朝灵却突然“噗嗤”笑了一声。耶律倍的心像是一滩清水,被投进了一个小小的石子。

       “你笑什么?”耶律倍的脸微微发烫。朝灵站起身,环抱住耶律倍:“今晚早些回来好不好?”声音带着连朝灵自己也没想到的娇嗔。耶律倍的身子震了震。这是第一次,朝灵这么和自己说话。

       “好。”

       朝灵目送着耶律倍走出院子,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苍凉。

       三

       天气阴沉沉的,府邸中的下人也都带着一股无精打采。与外面不同,屋内却出奇得热闹。

       耶律英琪蹦跳着举起手上的卷帙,声音不无欢脱:“我的诗是不是更有韵律了?”耶律英琪时常会与朝灵切磋文艺,有时也惊讶了门外的铃妹。朝灵托着香腮,静静地望着正握笔书写的耶律英琪,恍惚间,竟有了过去和娘亲较劲的感觉。

       “英琪。”朝灵轻轻开口。耶律英琪扭头:“怎么了?我哪里写得不好吗?”朝灵张开的嘴巴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笑说:“不是。晚上我们一起看花灯吧。”耶律英琪笑着跑到朝灵面前,好不活泼。

       集市在夜晚显得尤为热闹。耶律英琪央求了半晌,才使得耶律倍点头同意。

       集市上,人们都竞相猜测着灯谜,赢的人,自然是喜上眉梢。耶律英琪拉着朝灵来到花灯展处,指着其中一盏说道:“我们猜猜这个吧。我喜欢这个,你呢?”

       花灯上绣着细长的水仙,在点点星光下,更显芬芳。朝灵眼睛流光一转,笑着指向一个绣着大红荷花的花灯:“朝灵喜欢那个呢。图欲,你帮我猜,好不好?”

       一直跟在身后的图欲终于走上前来,取下花灯里的纸条,紧接着,便说出了答案。小贩将花灯递给朝灵。喜笑颜开的朝灵牵起耶律倍的手,声音里充满了喜悦,纯真、自然。“好喜欢这个荷花灯哦。”

       耶律倍从未见过如此开怀的朝灵,握着她的手心,也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元宵节过后,耶律英琪便时常命人将做好的荷花糕送至朝灵的房间。因为朝灵与耶律英琪年龄相差无几,两人更是有了说不完的话。耶律倍下朝回来时,尝尝能看见院内朝灵与耶律英琪吵闹的声音,但多半时耶律英琪一个人的声音。朝灵坐在一旁,依着朝灵的性子,只是附和。

       铃妹将花灯擦拭好后,又照例挂在了窗边。转眼看见一抹绿色的身形走近院内,刚准备出声,却见朝灵挥挥手。铃妹低头,退出了房间。

       朝灵挑选了一套鹅黄色的传统服饰,看上去温婉可人,更添灵气。刚迈进屋内的馨夫人还未与朝灵打个照面,便被她身上脱俗的气质所打动。

       “朝灵姑娘。”馨夫人缓缓开口道。朝灵没有回头,而是慢慢整理好衣物后,回头朝馨夫人笑道:“想必你就是身带花香的馨夫人吧。”馨夫人点点头,轻笑:“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不问自明,难怪夺得大人的厚爱。”

       朝灵信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银钗,随手置于发髻后部。馨夫人见到朝灵头上的饰物,终于沉不住气:“朝灵姑娘,今日前来,只是有一事求得姑娘成全。”朝灵好奇探过脑袋:“哦?何事?”

       馨夫人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家父的来信,问我何时才能怀有一子,可是……姑娘,你可否帮助我?”

       “你说什么?”朝灵有些惊讶,接过信件,问道:“为何跟我说?或者,你想要什么?”

       馨夫人摇摇头:“朝灵姑娘,你别误会,我不过是……”

       “你爱慕图欲,是吗?”馨夫人满脸讶异,又羞又急地说:“你,唉,姑娘,你可否愿意帮我?”

       朝灵将信件送于烛火,瞬间灰飞烟灭:“我只要一样东西,一样只有我们旗人才有的东西。”

       馨夫人睁大眼睛:“你……”

       四

       夜色微沉,朝灵将镯子戴好,吩咐道:“铃妹,上菜吧。”

       耶律倍前脚刚进,就闻见了满屋的飘香。“这些是你做的?”朝灵很自然地挽住耶律倍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是啊。我等了好久呢。”

       耶律倍拿起筷子,轻尝了口,忍不住赞叹:“你可真是处处让我惊喜。”朝灵娇羞一笑:“哪里比得过你那些夫人。”耶律倍半眯着眼:“你可是独一无二的。”

       朝灵的心沉了沉,面上依然浅笑:“听闻馨夫人弹得一手好琴,不过却只闻悲伤不见悦。”耶律倍喝了一口闷酒,没有接朝灵的话。

       朝灵笑着倒了一杯酒:“院子里,还是多些欢声笑语好。灵儿很喜欢热闹呢。”耶律倍沉默了下。注视着耶律倍的朝灵,手心不自觉得出了汗。

       “馨兰是个好姑娘。”耶律倍握住朝灵小巧的手:“今晚我去看看她。你好生休息。”

       朝灵扶倚门边,一直念想的事成为发生了,可是心,却为什么像遗漏了一块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朝灵眯了眯眼睛,问道:“铃妹,怎么了?”铃妹端上竹篮,回答道:“回姑娘话,这是英琪主子刚刚做好的荷花糕,说是拿给姑娘尝尝,英琪主子现在还在厨房做兰花羹。”朝灵瞥了一眼竹篮,懒懒地说道:“放那吧。”

       朝灵拾起桌上的荷花糕,目光揉揉地看了看,轻轻用力,一团粉末在指尖撒开,掉落在地上,形成一道弧度。朝灵又拿起一个,喃喃自语:“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傻丫头,你为什么,这么好呢?”朝灵看着桌子上的糕点,手指轻捻的一小块,朱唇轻启,将荷花糕尽数吃完。忽然,身体猛地倒在桌子上。门一下被推开,只听见铃妹惊恐的声音:“姑娘,怎么了?”朝灵费力地睁开眼:“图欲……”

       耶律倍听闻消息,从边境赶回来,看到的,就是朝灵惨白的脸,面无生色地躺在床上。耶律倍垂下眼睛,神情严肃地问道:“她怎么样?”

       太医瑟瑟发抖:“回……回大人,姑娘这是吃了过敏的东西,加之体虚受寒,导致晕厥不醒。老奴开两味药,按时服下也就无大碍了。”

       听此,耶律倍才放下心来,抬眼一看,太医却紧闭双唇,似乎隐藏着什么。耶律倍沉声说道:“薛太医,可否还有什么未告知本王的?”薛太医擦了把汗,颤颤巍巍道:“姑娘已经……已经怀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耶律倍一把冲上前去:“可是真的?”

       “回大人,千真万确。”耶律倍听后慢慢缓下心神,挥手让太医下去,留下和朝灵独处的时间。

       杏雨梨云,窗外宛如已经有了飘雪的迹象。屋内,朝灵斜靠在耶律倍怀中,慵懒迷人。“朝灵,你可想你的爹娘?”耶律倍打破了沉默。

       朝灵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有时候会想。但是我现在很快乐,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快乐。”朝灵笑笑,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里带了几分慈爱。

       耶律倍没有回答,这样柔弱又坚强的朝灵让他心疼。耶律倍又收紧几分怀抱的气力:“朝灵,就这样,我攻天下,你陪身侧,好吗?”耶律倍眼中闪着什么,朝灵望着他眼眸,嗓子似有什么卡住,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第二日,耶律倍的房内。铃妹扯动着手指,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耶律倍的发问。“朝灵的病到底是怎么样的?说。”铃妹一下子跪下:“前几日姑娘都好好的,只有馨夫人曾探望过一次,其他三位夫人未曾探望,还有就是,英琪自前几日起,日日都送糕点,据说是姑娘爱吃。”耶律倍嘴唇微动:“馨夫人,英琪。英琪是个懂事的孩子,妄不会有什么邪念。”铃妹看向耶律倍,点头说道:“铃妹领命。”

       铃妹端着一碗热汤,散发的香气弥漫了院内的空气。馨夫人回头:“是将军叫你过来的?”铃妹低头,默认了馨夫人的说法。馨夫人悲戚一笑,摸向镜中洁白如玉的脖颈。“我终不能做你们辽国的女人。将军,还是容不下我。可是朝灵姑娘,真是不公平啊。将军可真是聪明,一箭双雕……”

       铃妹皱眉:“馨夫人,您还是赶紧上路吧。”

       朝灵还未起身,就听见大堂吵闹的声音。“铃妹,怎么了?”

       “花香阁的馨夫人今早投湖自尽了。”

       “是这样啊。”没有惊讶,没有惶恐,甚至带了一点失落。朝灵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生硬地梳着头上寸寸青丝。“对不起。”朝灵呆滞地望着天空上飞过的鸟儿,喃喃自语。

       五

       风越发狂躁,将黎明前的黑暗撕毁得所剩无几。命运这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人的咽喉,在反抗时,只会愈加无所遁寻。朝灵看了看天气,收拾好衣物,对铃妹说:“铃妹,陪我去看看英琪吧,好几日未见了。”

       朝灵慢慢踱步而行,迎面而来的萧康面色凝重。朝灵不动声色地堵住萧康的道路:“萧大人,此番急忙是有什么事吗?”

       萧康嘴角微微上扬:“有事,战场上的事,你一女子无需过问吧。”

       朝灵浅笑:“朝灵自知无权过问,但是朝灵有些问题想问萧大人。”说完,便自顾自走向旁边的清池砚。萧康看看铃妹,示意她不必跟过。“朝灵姑娘,你也不必卖关子,你是什么人,我想你我心里都十分清楚。姑娘想要什么,萧某不会阻碍,但是朝灵姑娘做事可得有个分寸。”

       朝灵看着满堂的菊花,摘了一朵,轻声说道:“大唐一向与辽国交好,双方也一直和睦无害,但这次为何会突然发难,视五千大军如粪土,草菅人命?”朝灵指尖用力,竟捻碎了花瓣。

       萧康未置可否,像是自言自语道:“统治者荒淫无道,索取无度,下堂朝员官官相护,欺压百姓,城内一片哀嚎,百姓民不聊生。现在辽国的男子,哪还有当初的气派和劲头,大唐的皇帝,昏庸竟至听小人谗言,在辽国,现在人人得而诛之,更遑论区区几个兵队。”朝灵望向远方,久久未作应答。萧康长叹一声:“临近傍晚,姑娘还是早日回房吧。”

       朝灵看着萧康,忽然看到萧康腰间的香囊,伸手去拿。“咦,这是什么?”萧康还来不及阻止,香囊已被朝灵扯去。“这是荷花囊,提神醒目。”萧康不情愿地回答道。

       “荷花囊?”听闻,朝灵似是被刺到般扔掉了香囊,转手看向自己的手。萧康吓了一跳,捡起香囊说道:“朝灵姑娘,你没事吧?”朝灵摇摇头,急急忙忙便走了。萧康有些莫名其妙,对刚刚一眼看到朝灵发红的手并未在意。

       平静下自己的心情,朝灵走向耶律英琪的房间。见耶律英琪已睡熟,将自己前几日做好的衣裳放在了椅子上,看着睡梦中的耶律英琪,朝灵晃神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替耶律英琪掖好被角,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正欲离开,耶律英琪的丫头叫住了朝灵:“朝灵姑娘!”朝灵回头:“怎么了?”丫头有些支支吾吾:“求朝灵姑娘多来看看我家主子吧,因为朝灵姑娘生病,我家主子一直心存芥蒂,不敢去您那了,我看主子难受了好一阵呢。大主子只来看望过一次,平时也是少了个陪护的人。”朝灵微笑:“没事的,你的叮嘱我记下了,你快去照顾好她吧。”

       往后,耶律倍便经常听闻朝灵为耶律英琪绣荷包,耶律英琪为朝灵祈福作画,谁也没有提过荷花糕的事。朝灵在一天天与耶律英琪的相处中,更是感受到久违的快乐,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一转眼,已过去两月了。朝灵的肚子已经渐渐大起来,连偶尔出去散步都吃力起来,耶律倍也借此时常陪伴在朝灵左右,寸步不离。朝灵有时会问:“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吗?”

       “只是你才会这么好。”

       “馨夫人他们呢?”

       “不过是些赏赐罢了。”

       “你喜欢小孩吗?”

       “是你的,我都喜欢,这一世,只你一人。”

       朝灵也渐渐明了,耶律倍台面上的三位夫人,不过是帝王每年的赏赐,徒有其名罢了。整个府邸,对自己的态度从怀孕那天自己就已经感觉到了,连厨房的下人,见到自己,都会称一句“夫人”。每晚,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都会反问,真的能成为夫人吗?连耶律倍都未承认的事,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朝灵也不过是个还未见过世面的女子,面对耶律倍的深情,偶尔也会陷入慌乱,偶尔也会贪婪。朝灵靠在耶律倍的怀中,努力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移开窗前的玉枕,只见丝绢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朝灵眼睑垂下。果然,耶律倍,你终是不相信我。朝灵紧紧地握住丝绢,心中本来犹豫的念头在此时,越扩越大。

       “花容月貌,止于墙蔓,琳琅星辰,蔽于天日。”朝灵随手抚过杨木筝,浅唱低吟道。远处,是驻足聆听的耶律倍:“朝灵,你何时才能对我敞开心扉?这首《量世然》只怕也是你心中所想吧。”

       六

       已入深秋的季节,朝灵的肚子经过四个月的折磨只因身材瘦小也不见垂腹。耶律倍每日似很焦急,命人煎药、服侍、更衣,上至进食,下至如厕,每一步,耶律倍都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而这份关心后,是朝灵深深的不安。她每日都在祈祷,耶律倍忙于军事而不能陪伴在她左右。天不遂她愿,每到酉时,耶律倍都准时出现在灵溪阁。铃妹及下人都会很自觉地守在门外。

       面对耶律倍的深情,朝灵开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知该高谈阔论还是该三缄其口,她甚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后来,朝灵便不管耶律倍的注视,只顾做自己的事。有时弹古筝,有时颂诗,有时刺绣,有时练字,耶律倍也不打扰,偶尔给出自己的建议时,朝灵才注意到他还在身旁。

       朝灵由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充耳不闻。所以在夜晚也能放松熟睡。朝灵有些佩服耶律倍,每晚,不论多累,耶律倍总是环抱住朝灵的腰肢,然后便静静睡去。有时他也会用温热的大手抚摸朝灵的小腹,她甚至能感觉出耶律倍的欢乐。朝灵听着耶律倍的心跳,无数次觉得安心,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可是睡梦中,父亲、母亲、哥哥的笑脸一一划过,然后就是他们浑身是血的惨景,朝灵有时会惊醒,转眼看到枕头一侧的耶律倍,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望着自己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朝灵已觉如履薄冰。

       天气已经渐渐暖起来,朝灵身上却还是围了一层又一层。耶律倍从院外踏进,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朝灵,等孩子落地后,我们带着英琪一起去游玩吧。”朝灵笑笑:“怎么忽然想出去游玩了?”

       耶律倍蹲下身,与朝灵齐高。朝灵内心震惊了一下。能这样委身自己的男子,在这世上,耶律倍是唯一一个。

       “仲王和他的妻儿们将自己府内上上下下的人皆作了画,今日我去了他府中。我从未想过,与家人一起游玩的场景原来那么美好。朝灵,答应我。”

       朝灵透过耶律倍的眼神望向了另一处。那里有耶律倍,耶律英琪,铃妹和自己。在和煦的阳光下,他们可以自由得骑马飞奔,酣畅淋漓。朝灵情不自禁得笑了,点点头。耶律倍面对朝灵久违的笑,顾不得旁人在场,一下子抱住了朝灵。

       朝灵任由他抱着,心里融化了无限的暖意。

       铃妹将药水端上桌:“姑娘,喝药了。”朝灵没有停下手中的针线,只说了句:“知道了。”铃妹乖巧地弯腰,退出门外。朝灵盯着铃妹的背影,针刺入指尖内也不自知。“耶律倍……”朝灵痛苦地低吟着。

       七

       世间花草的消长,总是维持着平衡。凋零与盛开,从不会忤逆自然。飘过的白云,经过看不清的灵魂时,也不过是留下一声叹息。

       这日,是英琪的十二岁生辰,全府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朝灵也不例外,为庆祝这次盛宴,她特地裁剪了一套琉璃装。这套琉璃装在全府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连久未露面的耶律家二夫人都连连称赞:此女只应天上有。

       离宴会还有两个时辰,英琪却躲在朝灵的房间不肯上装。朝灵看着侍女,摇摇头挥手让他们出去。挑选了一套浅粉色的上装捧给英琪:“英琪,不要闹脾气,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哥哥特地请了远方的亲朋好友为你祝贺呢。”

       英琪揉揉鼻子:“我才不要,为什么生辰请他们呢,还不是哥哥想把我尽快嫁出去,好和你双宿双飞。”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忙站起来:“朝灵姐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哥哥很喜欢你,可是……也许是哥哥太爱面子了。”

       朝灵不在意地笑笑:“傻丫头,我都知道的。宴会上不能吃太多东西,你这个馋猫,待会我们先吃点东西,你先试衣好不好?”

       看到朝灵露出难得的笑意,英琪不禁说道:“朝灵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比馨夫人、梅夫人他们都好看。”

       朝灵刮了刮英琪的鼻子:“最近糖吃多了哦。”

       英琪换好衣服后,对着镜子说道:“我好饿啊,朝灵姐姐,我去给你做荷花糕吃好不好?”

       朝灵摸摸英琪的头:“我看是你想吃吧。”英琪不好意思地低头抿嘴,干笑了两声。

       偷偷溜进厨房内,耶律英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拿起面粉忙活起来。朝灵站在一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心疼。

       歌舞升平,一派繁华。

       两个时辰已过,却不见英琪的踪影。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耶律倍招来侍女询问情况,侍女只说见朝灵和英琪一起去厨房,然后就再没见过。耶律倍心猛地一沉,命萧康派人寻找。刚迈步大堂,就有人急忙跑过通报:“报!”

       “如何?”

       “属下在清池砚发现英琪主子,但……已气绝身亡。”

       耶律倍听闻瞬间瞳孔紧缩,双手紧闭,好久才发出几个字:“带我去。”萧康在身后,知道这几个字已是耶律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发出的。

       清池砚。众人围观。耶律英琪双唇紧闭,脸色惨白,而双手至脖子,呈现不同程度的红斑,身上浅粉色的衣服,有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粉末。

       耶律倍闭上眼,随后又睁开眼,发现一切是真的,他的亲妹妹——耶律英琪,真的死了。“宣太医,所有人,大堂聚集。”耶律倍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萧康,朝灵呢?”

       “属下已派人着手去寻找,可是据灵溪阁的侍女说,从早上就没再看见过姑娘了。”

       耶律倍没有应答,许久,似是累了般叹气道:“继续找寻。”说完,有些摇晃地走向大堂。萧康知道,这世上,耶律倍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耶律倍望着静静躺在榻上的耶律英琪,肤如凝脂,清纯可人。回想起过往种种。第一次叫自己哥哥时,挨骂哭泣时,赌气生气时,每一幕,比任何时候都提醒着他,没有尽到作为哥哥的责任。“英琪,你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的,英琪,你怪哥哥吗?”耶律倍在心中呐喊,他不敢露出一点点过于沉痛的表情,生怕有人将英琪的死作为他的弱点大肆厥辞。

       “大人,小姐的死是由于七诀散,这本是一味珍奇良药,可一旦与荷花粉混合,就会剧毒无比,其症状为浑身迅速出现大面积红疮,人也会因为剧毒攻心而死。”

       萧康看着眼前的耶律英琪,一直觉得眼熟,听完这番话,猛然醒悟,向耶律倍说道:“大人,属下曾在朝灵姑娘身上看到过类似现象,姑娘也是在触碰到属下腰间佩带的荷花包后,手开始发红。可是属下不明白,为何姑娘事后却没有事呢?”

       耶律倍抬眼问道:“并且,耶律宅的制度一向森严,是何人以及如何下毒,太医可否有些许揣测?”

       太医踌躇了下,说道:“何人下毒,卑职不敢妄加揣测,但这下毒者,可谓费尽心思。卑职已在小姐的衣服中发现藏有的金丝薄缕,每条金丝薄缕上,都含有大量的七诀散,卑职猜测,是下毒者将七诀散泡于水中,然后又一针一线缝于衣服中,七诀散无色无味,遇潮湿便会有刺鼻的味道,而金丝薄缕本身含有清香,加之下毒者将衣物全部晒干,想要察觉,更是难上加难。七诀散本身无毒无害,但如果长期接触荷花粉,便会酿生人命。大人,这七诀散不产自辽国,传闻来自旗人。”

       耶律倍听闻,脸上布满了沉痛的表情,对萧康说道:“萧康,还没有找到她吗?”萧康低头,并未回答。

       耶律倍苦笑:“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八

       时下,已接近黄昏时分。云低低地压着,仿佛感觉到了人的悲凉。耶律倍抬头看看天,又环顾四周,想想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

       耶律倍魂不守舍地走在沙漠中,可是短短几公里的路,他却是像走了几年,看到朝灵时,依稀可见天上的繁星。

       “朝灵。”耶律倍望着坐在地上梳头的朝灵,终究忍不住痴痴地喊道。

       “图欲!”朝灵回过头,脸上布满了微笑,站起来拉过耶律倍粗糙的大手,将木梳放在上面:“图欲,你帮我梳头好不好?”

       耶律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好。”木梳慢慢顺着三千青丝滑下,耶律倍似有千万种言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朝灵看着天上的星星,缓缓说道:“图欲,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心思是吗?。”

       耶律倍的手顿了顿,苦涩从心底里漫了出来:“知道。”

       朝灵像是没听到般继续说道:“英琪是个很好的丫头,可是被你保护得太好了。”

       耶律倍梳头的手抖了一下:“英琪……你为何选择她?”

       朝灵蓦地回过头,瞪大了双眼:“你问我为何?我问你为何呢?齐王大胜辽国,而辽国残兵却在边境jianyin掳掠,我父亲拿下了边境的胜利,却被你们的突袭葬身于沙漠,我母亲,我哥哥,他们不该是这样啊。”

       耶律倍手停顿在空中,张口欲说,却发现此刻什么语言的辩解都是苍白的。只缓缓说道:“我只愿相信你我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你对我说过的话。”

       朝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耶律倍,你当真我会心甘情愿陪在你身边,当初你要我留在你身边,今日的局面你早该有所准备。我对荷花过敏,英琪却以为我喜欢荷花,所以,不论何时,她一定首选荷花糕。呵呵。”

       朝灵顿了顿:“我欠英琪的,下辈子还她,你欠我的,就这辈子还我吧。”

       说完,朝灵嘴角开始吐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只一瞬间,将地面染成了鲜红色。在暗黑的暮色下,尤为妖魅与哀伤。

       耶律倍抱着朝灵,嘴唇颤抖:“朝灵,朝灵,我们还有孩子呢。我们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我还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朝灵,我欠你的,我还你,我还你……”耶律倍的声音尽是卑微。

       朝灵费力地睁开眼:“图欲,也许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有你的孩子,英琪,馨夫人,我,必须死。图欲……图欲,爹,哥哥,酿,呵呵,英琪,你在哪里?”

       耶律倍看着已经语无伦次的朝灵,嘴里念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朝灵死时,十七岁生辰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