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舒芙蕾饭饭 更新:2025-02-22 11:23 字数:3427
01
姜府出了一位皇后。
府上却冷冷清清,门匾也落了一层灰。
静室内孤影落云屏,映出床榻上夫人苍白的脸。
阿姐进宫当了六年的皇后,期间未曾寄回一封家书,更是杳无音信。
世人皆知凤凰栖梧桐木,哪知她本自泥潭飞入云端,爹娘默契地不再提及她的名姓,也不过是心伤难愈。
谁曾想再得到阿姐的消息竟是她的死讯。
还有一道她初次、也是最后一次递到家里的凤旨:
“本宫自知时日无多,放不下一双儿女,特命姜家二姑娘姜萝入宫,替本宫照拂。”
街坊都说阿姐凉薄,姜家亲生的女儿还不如收养的,人死了还不消停,还惦记着啃义妹的血真是造孽啊!
入宫当主子还能享福。
但照拂儿女怎么听都是去当婢子的。
娘也因此旧疾复发昏厥不醒,这并非她第一次在鬼门关徘徊。
02
六年前阿姐从魔鬼山捡回那位九五之尊的贵人,也不知是几时红鸾星动了,向来温柔聪慧的她一反常态,决意入宫。
姜府不过是边南小镇的一户寻常人家,爹娘只求阖家安康,盼女儿幸福,何曾想过将女儿送入宫贪谋权贵的梦?
当阿姐执拗反抗时,娘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彼时她却正将从魔鬼山千辛万苦带出来的仙药献给皇上养伤。
大夫束手无策,幸好有位游医登门,一则偏方替娘续命,他千叮咛万嘱咐,切莫让病人再着急上火,否则将药石无医。
真是乌鸦嘴。
他一语成真,娘昏迷不醒。
迎我入宫的仪仗队尚有两日脚程登门。
我从院里的枯井捞起一柄匕首,涿尽刃身的泥泞,拂在刀刃的图腾,对我爹说:“我去替娘找药。”
“站住!”他急了,“魔鬼山有山鬼吃人,毒瘴更是漫山遍野,能活着出来的没几个,你去哪里找药?”
“您忘了,我本来就是阿姐从魔鬼山捡回来的。”
03
我与姜家并无血缘关系。
第一次见姜沅是在魔鬼山。
她锦缎丝绸裁制的裙被荆棘划破,纤细的脚踝被夹在捕兽夹,毒瘴侵蚀肺腑,那双柔情眸也阖了起来,手里攥紧一株草药不放。
身旁的白鹿急切地用脑袋顶撞我的掌心。
即便我懒得学山鬼流传下来的那套御兽本事,也能看出她救了白鹿一命。
山中有兽,性灵,知报恩。
我救了她一命。
她醒来后将那株草药捧在掌心,嘴里念念有词道幸好草药无事。
那双如水清澈的眼望来,竟生出几分怜悯:“你……是不是无家可归?”
我没作答。
山鬼一脉传到这一代,早就人丁稀薄,且与常人无异。
而我的血脉,是这一代唯一能承袭祖宗留下来的御兽之法。
也就是天定的山鬼。
阿婆把我扔进这座山要我静心学习,偏偏我以天为被地为席,过着潇洒摆烂的日子。
老天莫名其妙丢了份差美其名曰是天意。
何时问过我的意思。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姜沅会错了意,她更加笃定地认为我流落至此身世可怜。
她说:“别怕,我带你回家,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家不家的不重要。
我自愿放弃传承,去寻找自由了。
04
重回魔鬼山,此处仍是毒瘴笼罩着层峦叠嶂,数年如一日。
我走进外人无法踏足的深处,叩了三叩:“阿婆,我要如何才能承袭祖宗的手艺?”
阿婆拄着拐杖,叹了口气:“当初是你自己要放弃,哪有那么好的事,丢了的西瓜还能重新捡回来。”
我不语,只是一味磕头。
直到鲜红的血染红石块,阿婆转身走入迷雾,只丢下了一句:“你已错失符咒入体相融的时机,唯有一计,用匕首放血,以血画符,七七四十九刀后,匕首图腾的符力方有机会唤醒。”
兽群不会接纳与人相近的族类。
山鬼的族民也是。
何况是我自私,主动背离。
一日半的光景,我用匕首割开肌肤,蘸血画符,一遍又一遍。
直到执刀的手打颤,划出的刀口也参差不齐,勉强挨过四十九刀为年少轻狂的错误偿还。
才依稀能感知这座山里的兽不再对我抱有敌意。
山鬼之技有四层,亲兽、震兽、御兽和与兽通念。
我需千百日地练,才能有所大成。
日暮西山,我随手采了一株草药踉跄离山。
姜府门前我体力不支从马背摔落,草药掉在手边不过一寸,我奋力向前爬,却被太监踩住手腕。
我顾不上喊疼,因为他说:
“二姑娘寻来的仙药咱家就笑纳了,反正姜夫人也用不到了,姜老爷也随她而去,这仙药,咱家要进献给陛下。”
05
没根的太监一扫拂尘装谪仙离去。
身后的夕阳和我流出的血染红了府门前的台阶。
我紧咬牙关强撑着站起来,一步一跌撞奔赴静室,见父母躺在榻上生息不再。
记忆里温和宽厚的双亲化作冰冷的尸身。
我的泪腺好像被冻在腊月,只是很平静地拔出匕首,划破手指,将血珠喂给他们。
很快,苍白的脸渐渐生出红润。
传说魔鬼山有灵药,可解百毒,有起死回生医白骨之效,此言不假。
只是无论是阿姐六年前带出来的草药,还是我今日带出来的草药,都是假的。
魔鬼山的最高峰的确有仙草,百年开花,百年结果,百年也不过一株,早就进了我的肚子,如今这世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
也有。
我的血就是灵丹妙药。
我趁着夜色佯装送灵将他二人装进棺运出城。
娘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哭着握住我的手,她说姜家对不起我,要我快点逃。
“一个女儿已经被深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阿萝,快点逃,有多远逃多远。”
我摇了摇头,“不,我要入宫。”
06
我被安置在阿姐从前住过的寝殿。
后宫佳丽三千皆心向往之的皇后住所凤仪殿。
殿内连起夜的痰盂都是鎏金的,好一股不知人间疾苦的奢靡,呛得我竟咳出了眼泪。
阿姐杳无音信的那些年,就是被这些迷了眼?
见我咳嗽,曾伺候阿姐的姑姑晚秋请来太医院的太医。
我懒得理会,正在殿内不动声色四处查看,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磕头响。
“姜二姑娘,臣李清木请为姑娘请脉……”
他说了什么我没顾上听,当下只觉得造了孽了。
待我回身,就看到曾经跟我光屁股玩泥巴一起长大的混子人模狗样站在我面前。
真是天塌了。
我二人配合着演一出遵听医嘱的戏码,遣了晚秋取药,这才大眼瞪小眼。
“你跑到宫里做什么?”
我乐了,“你能来我不能来?”
李清木跟我一样,跟着阿婆一起长大,在山鬼这一代继承人未明时我们都是候选人。
我们也一样厌恶所谓的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曾经说不要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我附和如果这个世界烂,那就把他砸个稀巴烂。
没想到他一跑就领了皇粮,昔年铁骨铮铮也当了狗。
更没想到现在我也来分这一碗羹。
李清木正欲说什么,就看到我腕间的伤痕,同是山鬼继承人,他霎时了然。
然后叹了口气为我抹药。
很凉,他的声音却很低:“陛下对魔鬼山格外关注,这宫里就是刀山火海。”
那又如何。
我本就是在山里长大的,刀山又有何惧。
07
我们还未来得及多说,就听见殿外通报:“贵妃娘娘到。”
李清木说她是如今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有可能被陛下封后的女人。
声儿还未完,金钗珠环曳出流光衬得锦衣华裙更明艳的贵妃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豆丁,想必就是阿姐那双儿女了。
人还没马高,眼底的敌意却很浓。
贵妃娘娘眯着眼打量:“你跟你姐姐可真不一样。”
是。
阿姐姜沅性格温柔,眉眼间也是盈盈一水间的柔。
而我,眉峰上挑,薄唇似刃,生来凉薄相。
“但你们有一点一样。”她贴面低语,“一样会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抬眼,讶然地一笑,又挑了挑眉梢:“我跟她不是亲姐妹,没跟她一个命数的道理。”
贵妃的脸上显出很微妙的神情,仅一瞬。
她又恢复适才的矜贵,将那对孩子往前推了推:“大皇子和二公主往后就由你照顾了。”
“凭什么!”大皇子怒目而视,“本殿的生母是皇后,养母是贵妃,为什么要让一个乡野村姑来抚养我?她配吗?”
“贵妃娘娘,儿臣要跟您回去。”
我装作看不见贵妃脸上得意的神情,只是看向沉默的二公主。
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怯生生地看了看我,然后像发现什么玩具一样,很新奇地攥住我藏在腹间,浅露出图腾的刀柄。
有意思,一母同胞的兄妹俩也并非一条心。
这对遗孤并未顺利移交到我手上,僵持中那位久违的天子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一个雕龙的匣子。
忽然,我感觉公主捏紧了我的衣袖。
08
六年没见,如今的天子看起来愈发虚弱。
他倒是大手一挥,准许皇子跟着贵妃回去,将公主留给我抚养。
至于我是公主的婢女还是养母,他未有言明。
待贵妃和大皇子离去,他这才看向李清木:“朕听说你来为二姑娘诊脉。”
“陛下放心。”李清木跪答,“二姑娘只是舟车劳顿体虚,臣已开了调养的方子。”
我垂眼配合演娇弱,感慨他如今好会做狗。
天子将匣子放在桌面,“既体虚,这是王道长炼制的丹药,吃了它补补。”
我缄默的一瞬,察觉到身后公主不自觉在发抖。
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回应,空气仿佛凝滞。
再抬头时,我莞尔轻笑:“多谢陛下。”
丹药入喉,有股很奇怪却熟悉的味道。
天子这才开口,提及先皇后没有寄家书是后宫事务太忙。
我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陛下不必跟我解释这些,我同姜沅……不,先皇后,本来就不是血亲。”
我答得大逆不道,他听着却面露满意的神色。
还真是天子的心思猜不透。
他离开后,李清木才狼狈地站起来。
我将公主抱在怀里,面色沉重看向李清木。
他一愣,凑过来问,“有毒?你又不怕毒,怎么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
“有血的味道。”
“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