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许你一世情深
作者:宥心      更新:2024-06-25 21:59      字数:14636
       ?1

       我见过一个帝王的情深,说到底,他也不过一介凡人。

       我是他的妻。

       我的父亲是大周最厉害的将军,我三岁骑马,五岁舞枪,父亲曾说,我若是男儿身,定不输我哥。

       哥哥待我极好,但是再好也消不去我心里的不服气,五岁的我特意去哥哥面前耍了一遍父亲亲自为我定制的枪,插着枪抬着下巴自以为很酷地告诉他:“我是女儿身也不输你!”

       这后来被当做父母的笑谈,在我成人前的那几年他们仨每每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拿这件事揶揄我。我小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

       十五岁差三个月前,读着兵书舞着枪长大的我从来没碰过琴棋书画女训女戒,所以在父亲说我要是能在三个月内会琴,我便可以不嫁给太子的时候,我手里的枪直接往他脑门上戳。我爸没了。

       府里请来了一个老头子,跟我说这是大周最好的琴师。谁都没想到,我竟然在三个月内真的学会了弹琴,老头说我天赋不错,想收我为徒。想得美。

       父亲母亲都很惊讶,我哥要是没出征,也肯定很惊讶。

       然后我被绑上了轿子丢进了皇宫。我爸又没了。

       大婚第一个晚上他喝的大醉,我支走了那些个下人,把身上脱下来的喜服往太子身上一丢,全做我有心的照顾,毕竟地上凉。父亲说了,要做一个好妻子。

       第二天是太子先醒的,他把我叫起来,看天色微亮,便顾不上说什么,拿了刀抓住我的手要伤我。

       出于本能我反手将他摔了出去,醒来的时候头脑尚且晕乎,便没能抓住那把刀,幸好,只是伤了他的手臂,伤口不深,我松了口气,接着对他怒目而视。

       干啥呢,一大早的动手动脚动刀子?

       他目色冷极,盯了我好久,复又看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一眼,然后伸手将一滴血滴在一块白帕子上,这才开始包扎。

       好了我懂了。一个太子大婚之日竟然喝醉了导致没能办成正事,这事说出去确实挺丢人的。

       他也不同我言语,直接唤来下人洗漱收拾。

       大婚第一日,尴尬。当然,主要是他没发现我在他的酒中下了药,我怕他知道后宰了我。嘿嘿。

       后来我与他一起去见了皇上皇后啥啥啥等一干人,好烦,不想了,一想起来我就觉得人生太灰暗了。

       此后我好几天没见到他。跟我一起进府的还有两个侧妃,一个叫吴彤千,一个叫卢瑶涵,都是文官的女儿。我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映秋天天给我汇报府里女人们的二三事,今个儿那个卢瑶涵的侍女听燕仗势欺人,明个儿后院某个小厮冲撞了哪个贵人,琐事不断,人生百态,我磕着瓜子听得很开心。

       两个侧妃都很得恩宠,尤其是卢瑶涵,这个名字我记得,大周跳舞跳得最好看的那个嘛,跳舞的不像我们骑马的,那身子绝对妙啊,想想那个腰,想想那个腿,想想那个床上的浪荡,唔,我有点想搞她。

       至于吴彤千,这个名声更大,大周第一才女,别人家的孩子,我每次闹出祸来被父亲教育的时候都能收到一句“你看看人家吴彤千”。

       行,那我今天去看看她。

       然后我撞见了太子,哦豁。主要是,吴彤千脸都白了……这……这这这……

       再然后,我被罚了一个月俸禄。呵,男人。

       太子第二次留宿是一个月后,因为我和他不和被传出去了,他被他娘骂到我房里来了,真惨。对我摆脸色也没用,真惨。

       堂堂太子怒火不得发作,瞪着我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而我依旧笑嘿嘿。

       于是我被嘿嘿嘿了,草。

       我狠狠一抹眼泪,在心里不断默念:将军府上下老小一百零三口……一百零三口……杀人犯法,杀太子诛族,不值当不值当……所以,不是我打不过他!不是我打不过他!不是我打不过他!我让着他的!

       还是疼,委屈,想我哥,我虽武家儿女,但阮宜从来都不舍得我伤一个指头。所以他啥时候进宫来看我?

       太子吃饱以后脸不黑了,脾气不臭了,早上起来还对我嘘寒问暖,随手一挥赏了貌似挺多东西,那眼神和语气那真的是简直了。呵,男人。

       然后太子扎根于太子妃处,成就一份美谈……个鬼!这人怎么撵不走的!天天就知道来吃饭,吃饭就吃饭啊,他那是喜欢我的晚饭吗?他那是馋我的身子!他下贱!

       我嚼着白米饭,吃得苦大仇深,对面太子吃得依旧斯文,你倒是等会儿也这么斯文啊!禽兽!

       “这些日子呆在宫里是否有哪里不习惯?”

       我虎躯一震,这问题问得好!鼓掌:“哪哪都不好,我想回家。”

       他目光森得一寒,语气倒还是温柔的,“你住得习惯就好。”

       你问个屁哦,耳朵不用请捐给需要的人,谢谢。

       于是我第二天没能下床。

       哥哥说得对,宫里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烦……其实也没有那么烦,感觉太子技术貌似进步了……?

       其实太子这个人吧,细想也是不错的,温柔,帅,技术也还算不错,我其实不亏?

       入宫三个月后,卢瑶涵落胎了。太子牛逼。等等……落胎???

       卢瑶涵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说我故意害死她的孩子。太子的目光顺着卢戏精颤抖的手指看向我,眼神一言难尽,我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

       我很无辜,出门走走恰好遇到卢瑶涵,恰好碰到她晕倒,恰好她落胎,但她硬说我把她叫出来赏景,故意让她沾了夹竹桃的花毒。听燕那几个婢女也说有小厮来替映秋传话,而映秋泪汪汪看着我一直摇头吓得哭都哭不出来。我摸摸她的脑袋,小声跟她说没事的。

       太子要我解释,我说我不知道她怀孕了。太子脸一黑,因为他也不知道。

       卢瑶涵哭得梨花带雨,解释说她前不久才诊出喜脉,太医说胎儿不稳,她想调好胎像再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事情的处理结果就是太子妃不知详情只记失职,失职?呵,男人。于是我一个月俸禄又没了。入宫以后逐渐贫穷……

       忘了说,那个传话的小厮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是失足落水,诊断的太医因为知情不报被杖杀,映秋原本要受二十杖,我说是我的过错,不必让我的婢女替我顶罪,所以我除了失去一个月俸禄外,还被禁足了一个月。

       映秋很生气,这个小丫头,从小跟在我身边,没有见过这些个肮脏事。我也没见过,但我被我哥吓过。

       “主子为什么不与太子解释?奴婢一直呆在主子身边,根本没叫人传过话的。”她气鼓鼓还委屈屈。

       嘤嘤嘤,我也委屈,但是,“映秋,你可记得,我们那天为什么恰好路过那片夹竹桃吗?”

       “不就是那个小厮来替太子传话的时候说泽园的花开得漂亮适合出去走走嘛。”

       “前段日子太子身边有个小厮死了。”我淡定地倒了一杯水,学着哥哥当年吓唬我时的淡定样子。

       映秋懵在原地,这次我没安慰她,我姿态怡然地坐在长椅上,把玩桌上的水杯。

       一个月刚禁完足,太子当日又开始留宿在我这儿,映秋看到他的时候整个人一哆嗦,全没了以往的活泼劲儿。我开始有些后悔那日吓映秋,其实那天我说出那件事的时候就后悔了,我很想站起来把她抱怀里揉揉她脑袋,像从前那样告诉她没事。

       可是我没能站起来,腿是软的,手连杯子都拿不起来,如果那个从小带我长大的嬷嬷在,她一定会发现我把玩水杯的手在抖。

       阮宜当初吓我的时候,是否有片刻的后悔?算了,不想那个都不进宫来看我的糟心哥哥了。

       进了宫以后,人真的是活一天算一天,我哥不进来看我,我娘不进来看我,我爹也不进来看我,他们过年的时候宫宴见到我只给我见了一个礼,都不理我。我哥倒是想过来说话,被我爹拉住了。

       亲哥和后爹,哼。

       那晚映秋悄悄爬上我的床,她擦掉我的眼泪,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拍我的背跟我说没事,像我以前对她做的那样。

       丢人。

       更丢人的是,太子突然来了。他盯着映秋的眼神有点……凶?哦,捉奸在床讷,快乐。

       太子进来的时候,映秋的身体明显一僵,但是等我们俩爬下床后,她瞪回去的眼神超凶,映秋牛逼。

       太子可能想训话,毕竟婢子上主子床这事于礼不合,但他最后只是让映秋出去,然后将我抱到床上,睡了一觉。是睡觉,不是睡我,稀罕。

       更稀罕的是,那晚他一夜没睡,只是有意无意地拍着我的背,那动作甚至比之前的映秋更温柔。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失眠……也不仅仅是因为父母我哥对我的疏远,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也许……大概……可能……有点喜欢上太子了……

       害,天家的人说什么喜欢呢。

       日子过得逐渐混沌,卢瑶涵陷害我的事不断发生,但是太子总能查明事情原委还我一个清白,他终于肯在我身上花心思了,这算不算一种喜欢?

       第二个年头宫里落下初雪的时候,我怀孕了。

       太子很开心,他走过来抱住我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很幸福,我刚在门口接了一片落雪,他不由分说攒住了我冰凉的手捂在他的手心,很温暖啊,哪怕掌心的雪融化了湿漉漉的不舒服,我也没舍得把自己的手从他怀里抽出来。

       吃食出行都得注意,尤其是要防范卢瑶涵。食物里面下药,送落胎的糕点等事情不断发生,这个女人好烦的啊喂。太子罚了她三个月的禁闭,要她不得出现在我面前,还给我派了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照顾我。

       但孩子还是没了,卢瑶涵动用了他父亲入宫前派去保护她的死士。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日,前两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地上的积雪还没扫除,映得那宫墙愈发红艳,冬日少见的阳光打在白雪上,有些刺眼,刺客出现的时候,我看着窗沿上的落雪在发呆。

       那刺客非常利落地杀了我身边的婢女和嬷嬷,然后把刀刺进了我的肚子。我到底没能避开,那时唯一能庆幸的是我方才让映秋去帮我去前院折梅花。

       她没事,我至少保住了一个。

       卢瑶涵的父亲因为养死士被查,死罪,听映秋说,卢瑶涵被拿下去的时候像个疯婆子,另一个婢女临春告诉我,卢瑶涵朝着承恩殿不断嚷喊说我合该还她孩子一命。

       傻逼。

       今日太子进来的时候依旧面目沉凝,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但到底他只说了一句“你受委屈了”。

       哦,就你有眼睛。伤口疼,想骂人。

       然而我躺在床上,只做凄楚状,委委屈屈回了一声“臣妾没事”。

       那年我刚进宫他问我可否住得习惯,我回他不习惯,如今我落胎他说我委屈了,我说没事。我原以为我的父亲是大周最厉害的将军,我可以活得肆意,但最后我却被困在这个宫里,学着旁人的曲意逢迎。

       我落着泪要他晚点处死卢瑶涵,我还没尝过她舞者的身子……不是,我还没让她给我个交代。

       太子答应了。

       我伤还没长好就下了床,去见卢瑶涵的最后一面,只是那个女人已经疯了。

       她整日翻箱倒柜找她的孩子,身上全是自虐留下的伤口,我还记得那年无意间撞见她在太子面前跳的一支舞,是蓬勃的春,迎着朝阳开得娇娆。曾经有多得宠,现在就有多落魄。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卢瑶涵,我没动过你的孩子。”有些事总得理清楚,我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说话做事的那个武家儿女了。

       卢瑶涵没有理我,她抱着被子卷成的一个团轻缓摇晃,偶尔哼上一两句歌谣。她或许什么都不在意了,人之将死,恩怨情仇便都放下。

       可是,怎么能呢。

       “卢瑶涵,你一时冲动,害死你的亲人,你可曾后悔?”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神凄厉恐怖,怀中的团被被她攥的死紧,“是你!是你给我下药,害得我如此疯癫模样,阮半柒,若不是我疯症突然发作也不会下这样诛九族的命令,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底,是你自己做下的孽害了你自己的孩子!”

       映秋挡在我面前,阻止卢瑶涵靠近我。

       “我给你下药?”我盯着她,“谁告诉你的。”

       “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人能查出来。阮半柒,你刚刚问我是否后悔,那我同样想问问你,那年你害我失去孩子,你又是否后悔?”

       映秋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厉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太子妃动手?当年我根本没叫人传话,是太子身边小厮让我们去泽园走走,傻逼东西,是太子要你生不下这个孩子!”

       卢瑶涵被一巴掌打趴在地上,她听着映秋的话神色呆滞地问:“太子?”

       “不对,”我拉住映秋的手,太子不会现在动手,卢家对他应该还不是舍弃的时候,我蹲下来,问卢瑶涵:“是谁告诉你我给你下的药。”

       “是吴彤千……吴彤千……”她神色呆滞,然而下一刻,她的面容忽然扭曲,像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大怒大恨,“这个贱人!是了,那年我怀孕她是知道的,太医是她推荐的人,我那么信她!胎像不稳……是吃了那安胎药以后才愈发难受!还有,听燕与她走得很近……听燕,这个贱人,她敢在我吃食里下药使我疯癫!”她说得颠三倒四,却足够我把这些年的一根线给串起来。

       吴彤千么,我默默想到。当年无意给她的难堪,她用两年时间加倍还给我,还顺手牵连了一个可能威胁她的人,不愧是大周才女啊。

       又或许无关前仇,毕竟这本就是吃人的地儿。

       卢瑶涵死后,太子又纳了一个侧妃,还是一个文官的女儿,叫贺筠以,贺筠以顶替了卢瑶涵的位置,巧的是,贺筠以的父亲顶替了卢瑶涵父亲的位置。

       太子在贺筠以那儿连宿了三个晚上。新人莺歌燕舞,旧人我弹着琴,没哭。

       映秋乖巧地坐在我面前看我扶琴,进宫以后我就没再碰过这玩意儿,从家里带来的琴已经积灰了,我便让映秋找人替我新做了一架。

       琴技生疏了,难听得自己都嫌弃,但是弹琴的时候心情不错。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要我学琴的理由。他一定是觉得我这么聪明肯定学得会,便做了一个赌约激一激我……编不下去了,这糟心父亲。

       琴音渐稳的时候,太子进来了……这人怎么老是这么悄咪、咪进来的!他“嘘”一声那些个傻逼就真的不通报了?那下次我要是刚好和映秋在嘿嘿嘿的时候他进来了,大家是要一起死的!不是,我不是说我要嘿嘿嘿我的小可怜小乖乖映秋小可爱,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懂不懂!

       太子挥退了屋里的婢女,他说:“别生气了。”

       我他妈没生气!

       “柒柒,贺家那边我总得做个样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呵,男人。

       然后那晚我被吃了个干净……个好多遍……所以太子和新来的那个盖被子纯聊天?

       艹,我要治贺筠以一个伺候太子不力的罪!

       反正日子总得过呗,宫里走一个来一个,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换一个角度想,天家的男人都是共享物品,啧啧。

       但我低估了贺筠以,太子宠她不输于先前宠我和先先前宠卢瑶涵,天家男人的嘴,骗女人的鬼,我哥诚不欺我。

       只是幸好,我的身边有一个映秋,我信她永远不会变成听燕,所以我信我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卢瑶涵。

       宫殿门前雪又落下来的时候,贺筠以怀孕了,太子命她搬到我的旁殿,要我好好照顾她。

       这宫里的冬天是我最爱的季节,每次看落雪都会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不是初次看到卢瑶涵舞姿的那种惊艳,而是夹杂着白茫茫天地间我一蚍蜉有幸窥得浩瀚的赞叹与敬意的惊艳。

       人是如此的平凡而弱小,有什么好争的呢?

       贺筠以的一日三餐我都着人仔细看顾,每日冷暖我都要问个好几遍,好在贺筠以看着像个腼腆而胆小的姑娘,她不常言语,但是对我极为恭敬,礼数周到,从未主动跟我提过要求,更不曾仗着身孕为难于我。

       没了卢瑶涵这个明着闹事的,加上吴彤千这次也没有暗里闹事,贺筠以的孩子顺利降临,这期间唯一的意外只有她生产的时候难产,太医战战兢兢问我怎么保的时候我反手就给那个冷汗满头的庸医一巴掌。

       那句常用威胁语怎么说来着?

       “大人孩子我都要,无论哪个出问题,你也不用活了。”经典语录,我在给贺筠以安排生产相关事宜的时候记在小本本上的。

       最后贺筠以丢了半条命,太子的第一个儿子终于出生了。还好,我的任务算是相对圆满地完成了。

       至于贺筠以后来没能调理好身子,导致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这是后话。现在要提的是,贺筠以的这个儿子,归我抚养。

       小孩子真的好闹腾诶,不过也很可爱诶!反正闹腾的时候有嬷嬷,我高兴的时候看看他就好。

       贺筠以能下床之后时常到我这边来,我也不阻止她,反而会让嬷嬷将孩子抱来。宫里疼我的嬷嬷曾劝我不要让孩子与贺筠以这样亲近,但我觉得这孩子一出生就离开亲娘真的怪可怜的。

       嬷嬷是从小照顾我的嬷嬷,她叹口气,也就不再劝了。

       忘了说,这个孩子叫周锦悟。

       周锦悟一周岁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余,那是我十九岁的冬天,皇帝驾崩了,于是我升职了……不是,举国哀悼。

       太子成了皇帝,我成了皇后,之前嫌麻烦免去了侧妃们的早醒礼,做了皇后以后不能免了,早起杀我。

       换了寝宫,睡不大习惯,我还是喜欢承恩殿,私下里我和映秋把那个叫承欢殿,接地气。

       太子……不对,现在是皇帝了,皇帝来后宫各殿的频率非常完美阐释了啥叫雨露均沾。

       呵,男人。

       我做皇后的半年左右,一个新人成为了新的妃子,这人身份有些特殊,是北荒养在大周的公主。

       这件事要追溯到我进宫之前,从我还没有成为太子妃说起,你看,日子都过了这么久呢。

       我进宫之前几个月,我哥吓唬完我就走了,我以为他出征了,其实不是,是和亲。北荒未出嫁的公主仅剩北荒王最小的女儿,才十岁,就这么直接送了过来。

       而大周送过去的,是北荒点名要的靖远公主。

       我曾说我的父亲是大周最厉害的将军,那是因为尧成将军死了,尧成将军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在尧成将军战死沙场之前,我的父亲只是大周第二厉害的将军。

       父亲说,每一个将军至高的荣耀,是用生命守护城池,是生之所归,是死之所求。他含泪将尧将军的尸体运回故土,誓会接替他守着大周。

       可是万万没想到,北皇王提出了和亲,而大周的文官斥着武将不顾百姓疾苦,上书要皇帝同意。

       尧成用命守下来的大周,无视我父我兄磕出血的额头,无视无数将领沙哑悲痛的哀求和从沙场带来的血泪,在万千子民的欢呼和恭贺中将靖远公主远嫁他乡,而那所谓的他乡都是与她故去的父亲有着血仇的蛮人。

       是她的地狱。

       靖远公主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她的父亲常年征战没有续娶,皇室要赞尧成的功绩,也要他无后顾之忧,便许他唯一的女儿公主的身份,将她接来养在宫里。

       那是小时听过的事,曾经是真的觉得皇室中人都是好人,十多岁的时候我见过靖远公主,表面上的知书达礼和背地里的娇纵相辅相成,造就一个公主该有的模样。大周许一个功臣的最好的奖赏,便是让他的亲眷荣耀。

       入宫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那荣耀背后何尝不是一种绑架式的威胁?

       扯远了,我们接着来说说这个北荒来的公主,等等,还有一件事,请容许我继续扯扯。

       10

       靖远公主远嫁的那天,皇帝——曾经的太子,我的丈夫,他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病,这场病差点夺走他的命。

       反对靖远远嫁的人,除了我的父兄、武将们和少许几个文官,还有当时的太子,太子在宫殿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晕倒了,病得差点没命。

       几个月后,我被送进宫来。

       北荒的公主送来的时候只有十岁,没办法,养着呗,然后养到了十五岁,老皇帝死了,便宜了新上任的那个。

       不过说实话,北荒的女孩子是真的好看,大眼睛像乌溜溜的葡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至于那睫毛,绝了!

       北荒人的名字怪难记的,皇帝封她为汐妃后,便没有宠幸过她,但她在正式被封为妃后,还是按大周的规矩每日与吴彤千和贺筠以等一干子妃嫔来请安。

       她在大周呆了五年,言行举止与我们并无不同,要不是五官如此立体好看,可能没人能猜到这女孩来自北荒。她对我态度恭敬,但家仇国恨横在中间,我便难以对她亲近起来。

       其实她也怪可怜的,那么小就被自己的国家作为棋子送了过来,可是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宫里任何一个人的错,所以没人有必要为此感到抱歉。说到底,不过是命罢了。

       后宫太平无事,我渐渐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的小锦悟会说话了,我悄悄教他喊我娘亲,就像小时候我娘教我的那样,母后这样生疏的称呼,我很不喜欢。

       直到锦悟失口在贺筠以面前喊了出来。贺筠以捂住他的嘴的时候我还笑着告诉她没事,我那时真真没想到,后宫的人心能腐坏成这样。

       她们都有病。又或许,仅仅是我有病。

       靖远公主只在北荒活了两年,她的死讯被北荒压了四年才被大周的探子传过来。收到消息的那一天,皇帝旷了早朝,他将自己关在养心殿,拒绝任何人的觐见。

       第二天他是笑着出来的,镇定地下达了向北荒进攻的旨意,任大周的朝臣跪了满地。

       时隔六年,我的兄长迎来了他人生最后一次出征。

       11

       三个月后,大周战败的消息和我哥战死的消息同时传来,皇帝气急败坏,他拒绝了我父重新带兵的请求,任用了几个新的将领。那日我父亲含泪长跪在宫殿门口,四十多岁该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可是他看上去却像一个老者,连驱赶我的动作都是无力而悲痛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他被拖走后,在他原来跪着的地方重新跪下。

       皇帝出来了,他问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呢?我抬头茫茫然看他……曾经我想要这个男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现在我想要我的哥哥活着回来……可是我想要的,无论曾经还是现在,他都给不了我。

       于是我看着他,只能摇了摇头。他看了我半晌,最后抱起我,将我带回我的宫殿。

       阮氏因通敌叛国满门被灭。

       那个男人一边对我温柔一边伤我狠戾。

       要不是一个死士从战场重伤回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我,我差点就信了我兄长通敌的事情。

       那个死士说,我哥死之前要他带话给我,可是他没来得及说就死了。

       死士说他那时重伤昏迷,不曾想被几个村民救起,他醒来时已过月余,本想一了百了以死谢罪,谁知却传出阮家被诛九族的噩耗。他想他该来见我一面,即便他的存在本就没有意义。

       不,他是有意义的。他就是我哥要带给我的话。

       我终于明白自我进宫后我父母兄长努力与我撇清关系的原因,他们早就算到了今天。或许更久之前,父亲与我的三月学琴之赌,他便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在这深宫存活,我若输了,他便保我,我若赢了,他便放心将我送进来了。

       是了,这才该是我的父亲。

       而我哥送靖远公主和亲之前说的那番话,只是一个兄长无奈的叮嘱。

       要我进宫的圣旨早就下了,家里只有我和映秋不知道,这是那个从小看顾我长大陪我进宫的嬷嬷自尽前最后告诉我的事。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皇帝喜欢靖远公主,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我十多岁的时候进宫来,见证了靖远公主表面知书达礼内里娇纵蛮横的模样,那时候我哥第一次出征,第一次长久的离开使我心情低落,我的母亲将我带来宫宴散心,于是我有幸见到了那个男人此生最深刻的温柔。

       我是无意间在花园的一个角落看到他们的,太子包容地对待靖远的蛮横让我想起了出征的兄长,那是我哥走后我第一次红了双眼。

       我想皇室中人都是跟我哥一样顶好的人。

       后来北荒点名要靖远,皇帝把靖远送了过去,而把我作为补偿送给太子。

       12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送进宫,那种无力感像是在很久之前我问我哥顾叔叔怎么好久没来找我玩时,他告诉我顾叔叔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完成了作为军人的使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些离开,是再也回不来的离开。

       进宫是我的使命。一去不回的使命。而我唯一能报复的,只有新婚夜赌气般下在太子酒里的药。像弱者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挣扎。

       那么谁是强者呢,曾经的皇帝吗,现在的皇帝吗?

       可是曾经的皇帝只能与文官的势力妥协,将功臣的女儿远送他乡。

       可是现在的皇帝当初只能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连最后为靖远送行都不能,只能在多年后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在送靖远去和亲的我哥身上,发泄在没能阻止和亲而被当做一股势力像一份亏欠的礼物一样送给当时太子的我父亲身上。

       那么谁是强者呢?

       中宫人心惶惶,摇摇欲坠,各宫妃嫔开始挑衅我,陷害我,栽赃我,要将我从这个位子上推下去。要我万劫不复。

       只是我没想到,这后宫里人心腐坏成这样。

       贺筠以杀了锦悟。

       这后宫里,我信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除了映秋和几个嬷嬷,我唯一信的过的就是贺筠以,毕竟我全程看顾了她从怀孕到生子的过程,我以为人心能换人心。

       可是,虎毒不食子,人为权害子。

       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猜想是不是锦悟的那声娘亲触到了她身为母亲的悲愤,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无论怎样,那个会乖巧地躺在我怀里与我撒娇的孩子都回不来了。

       我没有证据说是贺筠以动的手,可是唯一能在锦悟吃食里面动手的唯有她。

       只是泻药,贺筠以想来只是想借锦悟再推我一把,可是锦悟是难产出生的孩子,他的身体向来虚弱,大剂量的泻药使他短期内脱水,这个可怜的孩子没能等到他的四岁生辰。

       我冷眼看着贺筠以哭晕过去,而皇帝高高在上看着我,送了我两个字:歹毒。

       我身边的婢女被处死了好几个,映秋被行了刑,抬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在,而我,作为杀害皇子的凶手,被禁足在冷宫,我想他到底对我存了一份情,所以只是对外宣告我照顾皇长子不力致使锦悟病死。

       所以没有废除我的后位。

       13

       虽然中宫的权力被均分给了贺筠以和吴彤千,凤印在我手里形同虚设,可我到底还是他的妻。呵。

       所有人都认为我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包括吴彤千,后宫压抑人的本性,她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放肆一次。

       这些年,我对她诸多打压,今日她终于可以一一报复回来。我算到了那么一天,她会说出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输家是我。

       吴彤千将我的记忆拉扯回到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卢瑶涵还活着,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吴彤千意识到了,所以她带来了太医为她诊脉,孩子很好,但她让太医告诉卢瑶涵胎像不稳。

       后来胎像便真的不稳了,只等到那日,她将夹竹桃的花粉混在卢瑶涵的吃食里,又买通了我身边的小厮和太子身边的小厮各自传话,于是卢瑶涵的孩子没了,罪名按在我的头上。

       她居高临下地问我:“你以为这些事,殿下不知道吗?”

       我突地浑身一寒。

       她笑得满脸恶意,接着说到:“我猜到卢瑶涵怀孕的时候,便告诉殿下了,但是他照常让她跳舞,而我带去的太医,是殿下的人。后来的事,也是他默许我做的。”

       “至于你的孩子,其实也可以算是他的手笔,卢瑶涵的父亲暗中勾结了朝里的一批势力,他们自称为臣却公然违背帝王的旨意甚至逼迫帝王去下达命令,那时殿下不得不宠卢瑶涵,就像他不得不宠你,所以他借你的孩子除掉了卢家,一石二鸟,既降低阮氏在朝中的声望,又重新扶植了贺氏。毕竟贺氏才是他真正的势力。”

       吴彤千没有那种能让人一眼惊艳的漂亮,但她有大周女子典型的美,那种含蓄的,温柔的,能一点一点渗入魂魄的宁静温婉,曾是她最打动我的地方。

       可她现下的面目可真丑陋,真该让皇帝来看看她这个样子,说不定她便能在我的旁边住下了。

       她还在隐忍她的笑,是那种胜利者高高在上背负多年终于一朝得胜的快意,她说:“你以为殿下曾经爱过你吗?从来没有一个太医告诉过你,你再也无法生育,是不是?”

       我惊愕抬头,看到她眼里满满的恶意:“阮氏的威望太大了,大得让他害怕。是殿下让我差人下在你食物里的毒,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皇宫的冬天真真冷啊,一层又一层的白雪掩盖了肮脏的算计,暗红色的宫墙上沾过多少人的鲜血,而雪下的厚土又埋葬了多少枯骨?

       史册短短几字的背后是一波又一波人悲剧的一生,最后全部化作宫里那些高寿老人们的一声“说不得”。

       说不得?

       呵,可我偏要说,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又有何可惧?

       我站起来,看着吴彤千的眼睛,孤傲如从前,这是我们阮氏的尊严,即便站在尘埃里,我也依旧要笑她高高在上的假象,“是了,旧臣一个接一个被他拿下,卢氏之后是阮氏,阮氏之后呢,你以为吴家还能存留多久?你早就察觉到了吧,所以一口一个殿下,是念着他曾经的情分?”

       我既能用三个月学会琴,处后宫如此多年,我又怎么会看不懂算计,吴彤千笑容里的疯癫和疲惫,从来不止针对我一个人,“皇上既然能让你知晓如此多的事,还能把你当做他在后宫里的眼线和爪牙,许你吴氏的荣华富贵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许了你什么,或者说,你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得到他这样的信赖?”

       “让我猜猜?”我学着她的语气,笑着问她,“进宫这么多年,皇上在你宫里的留宿的次数也不少了,可是你至今都没能怀上龙中,所以,在将绝子药下给我之前,你已经当着他的面服过一副了,是不是?”

       这后宫没人能避免不幸,我瞧着吴彤千一瞬间苍白的脸色,体会到了至极的快意。

       这里活下来的都是疯子,包括我。

       我记起哥哥曾经吓唬完我最后总结的那句话,他说:不疯魔,不成活啊。

       与吴彤千的这番话是我最后的破釜沉舟,揭短一时爽,一直揭短一直爽,老娘已经要啥没啥还能咋滴,敢来冷宫无理取闹,呵。

       14

       吴彤千被我怼走的第三日,谁都没想到,谁也没发现,冷宫迎来了第二位客人。是汐妃,那个北荒来的我不大熟悉的公主。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小瞧。

       我不知道她在宫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是谁的人,帮谁做事,要做什么。这些我都不关心,她带来了太医,于我便是救命的恩情——映秋已昏迷五日有余。我已不关心这后宫里的任何事,除了映秋。

       汐妃还是以前那种笑起来很明媚的模样,两个小酒窝俏皮可爱,她偶尔搭手帮太医照顾映秋,对我也还是先前的恭敬。

       可是这宫里哪来的雪中送炭呐,更何况,我之前与她虽无愁怨,但也无交情,除非有利可图,否则她今日没有必要冒险带太医偷溜进冷宫来帮我。

       我厌恶极了这宫里的利用和心计,我当了这几年的太子妃和皇后,看多了肮脏的事,我真的累了,所以我直接问她,“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能给的都会给,只要帮我救下映秋,我什么都给。

       可她只是笑笑,让太医留下足够的药,并仔细叮嘱我各种药的用法和服用次数,最后留下了一句话——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冷宫不该是我最后的归宿。

       那便是还不到用我的时候。

       映秋熬了下来。汐妃偶尔来看我,都是身披一件黑色斗篷,挑着月黑风高夜来的,所以映秋第一次看到汐妃的时候,她愣是撑着大病未愈的身体挡在我面前,看汐妃的眼神像看着情敌……嗯?

       曾经听闻冷宫有多么凄惨恐怖,真正住下来也就这样,或许还要归功于汐妃的暗中帮衬,我和映秋活得还算不错。

       帮衬之恩,以身相许……不是,涌泉相报。

       我在冷宫呆了多久记不大清了,汐妃同我说我该出去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接下来便是一场我来主演的戏,剧本是汐妃给我的,强闯冷宫,被侍卫拦下,起争执,一个妃子路过,尖叫,引人来,人聚,找皇帝,虽然受了点皮肉苦,但也还行。那个路过的妃子叫梅妃,以前没见过,是我在冷宫的这一年里选秀选进来的,挺漂亮的啊嘿嘿嘿。

       皇帝来的时候脸色很沉,然后他看到我,那一眼里有我看不大懂的情绪,似乎有悲伤……这是嫌我长胖了?好气哦。气归气,戏还得演。我马上跪下,所有的人也都跪在了地上。

       15

       皇上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想在老死前去承恩殿看看。汐妃先前叮嘱我,说这话的时候要深情注视着皇上,眼里要依次流露出决然的死志、无限的悲痛、掩藏不住的悔恨,然后全部被怀念所替代。这什么鬼,反正我低着头,全部用白眼替代。

       哦这老套的尬死人的剧本,承恩殿是我还是太子妃时住的地方,汐妃是想让我唤起皇帝与我曾经的记忆,我懂,可是他以前也没喜欢过我啊,再说承恩殿除了床上那些事,哪里有可以回忆的东西哦。

       汐妃救了映秋,有恩报恩所以我必须给她说明白的呀,可是说了她不听的呀,喝着我亲手泡的茶笑嘻嘻跟我说:“演就完事了,亲爱的皇后。”

       还亲爱的皇后,我按住暴怒的映秋,当场发下毒誓:这要有用我三天不吃肉!

       现场很安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我有点想抬头看看皇帝,看看他现在什么表情,可是不行,有一段日子没演戏了,演技生疏,我怕一抬头——凉凉。

       就在我内心不断逼逼的时候,我等到了一个怀抱……?傻逼皇帝当众抱起我!当众抱起我就走!!

       什么鬼?

       艹,三天的肉没了。

       我想皇帝是真的很念旧。我知道他的情深所寄,他此生挚爱必定是靖远,原因无他,不过是一场求不得,一场恨别离。帝王亦是凡人。

       但我到底没想到,他还是喜欢我的。我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一边爱着我,一边又对我加注这诸多磨难。

       可我也不想问了。曾有一把刀将我的心狠狠劈成两半,没人觉得我能活下来,包括我自己,可偏巧有人将那块不中用的心脏缝合。持刀者看着疤痕目露怜惜,告诉我虽然疤痕去不掉了,可这伤终归是好了,他还会像从前那般疼我宠我。

       呵,我觉得他就是馋我的身子。

       于是我在承欢殿重新住下,皇上没发话,便没人敢来赶我走,他日日宿在这里,似乎要把这近一年的时光补回来。

       那我自然是吃好喝好睡……没睡好,后宫里面有两个怀孕的新人,但不用我操心,舒服。

       吴彤千被贬入冷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汐妃开始收网之初,是她命人放出靖远已死的消息。这么说来,我兄长被害与她也脱不了干系。但我不怪她,皇帝迟早要对阮家动手,靖远的死给了他这个契机,仅此而已。

       汐妃肯告诉我这些,不仅仅因为这一年的交好,更因为她知道我安于做她的棋子。从前皇帝拿我做棋子用,如今我甘愿被汐妃当棋子,这愿与不愿,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说起来,我与汐妃倒是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她与北荒为敌,我恨大周的皇帝,我们最后都背叛了曾经的挚爱。

       汐妃料理北荒的同时,要随手收拾大周。说我叛国也好,卖国也罢,阮家一百零三口人不能白死,我总要替他们坐实这个罪名。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心脏那块丑陋的伤疤背后藏着一道更丑更大的伤痕,它阻断了热血的流通,劝退了所有的冲动,粉碎了我的勇气和爱,将整块心脏一分为二。

       它不断告诉我,我早已死去。

       我终究是看着兵书长大的武人,更喜欢明面上的布局,赢得正大光明,赢得光明磊落,偶尔来一个兵不厌诈,也有趣得紧。

       我终究爱武枪胜过弄琴,后宫水深沉浮,我勉强保自己不死,却无法独得圣心在后宫逍遥,永远学不会汐妃的人心洞察,随手一个剧本就给我一份恩宠。

       我终究是武家儿女,勉强学会这些玩弄人心的东西,却没法像汐妃那样,从大周的深宫布局,延绵北荒的每一寸土地。

       16

       汐妃的母妃是周人,隔着国恨嫁与北荒心爱的勇士,却被北荒王掠去。汐妃曾以为北荒是庇佑她的土地,北荒王是她和母亲最牢固的倚靠,谁知她母妃惨死后宫前,与她说了真相,说了北荒王的可憎面目,说了她不得不屈服的这些年,说了她最爱的人曾是北荒的大英雄,却被北荒王残害,以最屈辱的姿势死去……最后,她的母妃说了对她的厌恶,因为她是北荒王的女儿。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最肮脏的血脉。”汐妃向我学着她母妃临死前那般模样对我说。她是笑着的。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汐妃的爱笑从来不是因为开心。笑容是她的殇,愈明媚,便愈痛苦。

       母妃走了,北荒王便也不再宠爱她,她在北荒的后宫里举步维艰,直到北荒的一个武将弄死了尧成后,北荒王尤不解气,所以他们下了一个决定,去搞来尧成的女儿——靖远。

       谁能想到呢,北荒后宫那个像是突然萌发的念头是角落里一个不被重视的女孩的刻意为之,她将自己送去一个看似危险的敌对国家,开始了复仇的第一步。

       那一年,大周迎来了一个十岁的孩子。

       蝴蝶扇了几下翅膀,两个国家开始动荡。

       我重新回到后位,中宫的权力渐渐归拢,所有的事都像汐妃预测般发生。

       汐妃曾说冷宫不是我的归宿,其实我觉得,冷宫不该是任何人的归宿,死亡才是——吴彤千被赐了一杯毒酒。酒端进去的时候,她哭喊着要见我。

       哦,不见。

       前朝与后宫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吴彤千的死像是旧派势力落败的征兆,激起旧派的怨气与敌意,于是在谁也没发现的时候,曾属于吴氏的支持者都变成了我的人,后宫势力的两派划分明显,分别以我和贺筠以为首。

       我和贺筠以,旧臣与新贵,中间隔着大周的命脉和一个未满四岁孩童的死。新仇旧恨,势不两立。

       我与贺筠以蹉跎好久,但无论我输还是我赢,都在汐妃的掌控中。其实我若是恰好站在她的对立面,这会儿差不多也已经尸骸无存了。

       武昌四年,贺家倒台,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武昌五年,帝逝。

       我终究没能亲手报仇,无论是皇帝还是贺筠以,大概都没能想到,这后宫里藏的最深的人竟然是汐妃。

       17

       我没有去见贺筠以的最后一面,就像我那年没去见吴彤千,其实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明明曾经她与我真正交好,我确信她付予我真心过。十九岁那年太子继位,我流产后烙下病根的身体因为那段时间劳累过度而生了大病,贺筠以衣不解带伺候我七天,连锦悟都顾不上,所以我信她,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只信她与映秋。可是她给了我致命一刀。

       只是问与不问已经没有必要了,不是吗?我们后来彼此中伤,再动人的感情都在锦悟死去的那一瞬间消失了,更何况这些年的互相试探与蹉跎。

       至于皇帝,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下绝子药,便也活该受汐妃的慢毒。这宫里的太医早便安插了汐妃的人,皇帝再尊贵,也不过血肉之躯,总是有所不能顾虑到的。

       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的,龙床上的他被慢毒掳去了曾经的神风俊朗,清瘦地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我最终也没有告诉他真相,没有告诉他汐妃的操弄,没有告诉他这慢毒里有我一份功劳,没有告诉他我曾恨他恨到入骨,也到底没告诉他,我曾爱他爱得不能自已。

       我至少保全了他的尊严,没让他在死前狼狈。

       只是我没想到,我竟还会为他真心哭一顿。

       他最后抬手的时候,我心里戒备极深,便下意识躲开了,他聚不起焦的眼中有些微悲痛和不安,我这才明白他只是想摸摸我的脸。

       可他到底没摸到。

       皇帝驾崩的时候只留下了两个未满一周岁的公主,皇位便按他留下的诏书传给了他的弟弟勤王。

       勤王与汐妃的二三事我后来没大管。汐妃成为皇后是好几年后的事了,这中间汐妃跌跌绊绊,手段再好的女人也最终折在“爱”之一字上,但到底她还是与勤王——现在是皇上——迎来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即便这圆满里灌注了无奈与退让。

       北荒在四年后战败,靖远的骨灰被北荒的一个男人带回来,他说要带她回她的故乡。我私下命人将靖远的骨灰落在本该属于我的陵墓里,他的求不得,他的恨别离,算我欠他的。虽然我不觉得我欠了他。

       我同映秋后来便一直住在承欢殿,是我主动向汐妃要的这个住处,她找人将这块地单独辟出来给我,也方便来找我聊聊天。

       汐妃是在一次与勤王闹了不快来找我喝酒,乘着酒意问我皇帝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我真心为他哭了一场,是他当时抬手时被我避开,他眼里有透露疑惑与伤心,而后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没人听见。

       没人听见他最后说了什么,包括我。但我读出了他说的那两个字,因为很早很早之前,在这承欢殿里,他无数遍同我重复过这两个字,亲昵而温柔。

       只有他会这样喊我。

       ——柒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