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世间
作者:姑苏城外      更新:2024-11-19 11:29      字数:3356
       1?

       父亲说,母亲从前一直想要逃离这个家。

       不光是母亲,村里很多和母亲一样的女人,甚至,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女人,都想逃离这里。

       是的,她们都是被拐卖到这里的。

       这样一个,落后的,贫穷的村落。

       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有许多个像母亲这样可怜的女人,她们被人从其他的省市,乡村,或是欺骗,或是诱拐,卖到了这里。

       有的女人不认命,用尽了各种办法逃跑,被男家人抓住了,打几顿,再饿两天,有的再凶狠一点的,还被关起来。

       如此几次过后,也就老实了。

       还有的,性子烈一点的,不管男家人怎么惩罚,她们还是要跑。

       然而,当肚子里有了羁绊,再烈的女人,也只能摸着肚子大哭一场,认命了。

       这些女人啊,一旦认命,便老实得可怕,仿佛忘了自己是被拐卖来的,她们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样,在河边洗衣服,侃家长里短,甚至会规劝后面再被骗来的那些女人们听话,认命。

       认命吧,认命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们往往用这样一种过来人的语气,一副为你好的神态,劝那些女子在这片土地扎根。

       而我的母亲,恰恰是这两种女人之外的另一种。

       她跑过,逃过,然后又被抓回来。

       父亲关过她,也凶过她,就是始终没有打过母亲。

       但是她依然跑,依然不信命,只要逮着机会,她就不放过任何能逃跑的机会。

       那机会,可以是父亲喝口水的功夫,也可以是父亲上个厕所的时间。

       甚至,母亲曾打碎了瓷碗,用碎片割腕以死相逼。

       鲜血流了一地,但总归是将人救了过来。

       母亲醒来后,家里围坐了一圈的人。

       大多数都是一些年长一点的女人。

       她们神情担忧,看着母亲唉声叹气。

       “大妹子啊,你这是何苦呢?何必糟践自个儿身体啊,好好呆在这里安安生生过下去,明年再生个娃,也就圆满了。”

       “我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好,你家这男人是个木的,不打你不骂你的,和他过下去,也不见得就是件差事儿,我们当初啊,可没少受到毒打,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过下来了。”

       “只要自己想开点了,日子啊,也就好过了。”

       那些女人们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母亲的神色。

       “这里的女人们,有几个是当地的?往上数,隔壁铁牛她娘不也是当年他爹用一头牛跟人家换回来的么?听说啊,铁牛他娘当年也是个泼辣的,跑了好多回,最后,被铁牛他爹打断了一条腿才老实的。”

       “三十年来,不也和铁牛他爹过得好好的吗?还生下了铁牛和九儿两个孩子,所以啊,要是铁牛他娘当初不跑,那条腿也不见得会被打断,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咱们女人,嫁给谁不是嫁,与其去受那皮肉之苦糟践了自己身子,不如认命好好伺候男人过日子,总比,挨打挨饿强吧。”

       她们一个个的嘴巴一张一合,就着烛光,影子印在土墙上,像一只只造型凶狠的怪兽,黑压压的一片,近乎将母亲吞噬进去。

       母亲包着的手腕还在渗出血迹。

       她看着她们。

       这些女人都曾逃过,跑过。

       也许她们先前说的铁牛他娘,在她们逃离无门被抓回来时,也是这么劝诫她们的,认命吧。

       最后在生活的强压下,她们听从了前人的‘经验之谈’,不得不低下头颅,与之同化,然后今日,又用同样的话来劝诫她。

       “那么,如果当初你们逃出去了,还会回来吗?”

       母亲强打起精神,轻声问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那群女人全部哑口无言,她们互相看着对方。

       或许这个问题,曾在她们脑海里设想过千百次,若是当初逃了出去,她们还会回来吗?

       不会,绝不会。

       “你们不会回来是吗?”

       母亲打破了她们的沉默。

       可悲的是,这些年来,没有女孩逃出去,在男人的棍棒之下,在女人的告诫之下,这些被拐骗到这里的女孩,最终只能认命,放弃挣扎。

       如她们自己所说的,放弃挣扎了,日子就好过了。

       最后她们干笑着,灰溜溜地离去。

       母亲看着她们离去,心里琢磨的,或许还是怎么离开这个破地方。

       自此以后,父亲也不敢放松,因为稍不注意,母亲肯定还是要跑的。

       但他换了一个路数,在母亲养伤期间,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母亲,甚至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也宰了来炖汤给母亲喝。

       同时,屋里不放任何坚硬的东西,母亲依然被锁在屋子里。

       他许是想以此来感化母亲,让她乖乖呆在这儿,不再成天想着离开。

       然而,母亲那样烈的人,又岂会被这样的的小恩小惠打动?

       她表面上放弃逃跑了的想法,不再闹了,但是心里,却一直计划着,只要父亲放松戒心,找到机会就逃。

       经历过前面几次的失败逃离,母亲变得更聪明了。

       她再次决定逃的时候,是在父亲去给别人家收玉米的一个晚上,那晚父亲喝了些酒,早早睡下了。

       她从父亲兜里偷了一百块钱,到厨房打包了两个冷硬的馒头,踏着深秋的夜风就逃了。

       村里距离县城有几十里距离,平时人们去县城都得坐个摩托,但是村里只有少数一两家人有摩托,况且摩托在泥泞的山路上,一个不小心就得连人带车给甩飞出去。

       要是步行到县城,至少也得走上一夜,何况以母亲一个弱女子的脚力,一夜也不见得能走出去。

       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那一晚上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跟斗,一个女人借着微弱的月光踏着山路,那其中的害怕,恐慌,她都顾不得,只知道要离开这里。

       但偏偏老天爷就爱跟她开玩笑,山路只走到了一半,她便发现自己肚子不对劲,同时一股热流顺着裤管哗哗流下……

       父亲找到母亲时,她已经昏倒在路边,双脚满是泥泞,血水混着裤腿流下,打湿了身下的黄土,留下血迹斑斑的印记。

       当时顾不得许多,他背着母亲就近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村子里。

       那一次,着实是将父亲吓到了。

       母亲醒来之后,才得知自己怀孕了。

       她虽然动了胎气,孩子却还是保住了。

       她整个人沉默了许久后,像是突然爆发的母狮子,咆哮着将所有人赶出房间,一个人抱着被子哭。

       父亲以为,母亲会和其他女人一样,有了孩子,就会乖乖认命扎根在这里和他好好过日子。

       只是他猜错了。

       母亲根本不愿意留下我这个“孽种”。

       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让还未出世的我夭折在她肚子里。

       甚至不惜用肚子去撞桌角,痛得自己脸色惨白。

       她说,为什么不在那天晚上就让我流掉。

       或许是我天生命硬,愣是不管母亲如何做,都好好的活在她的肚子里。

       父亲看在眼里,只能一次次地阻止母亲的自残行为,最后彻底败下阵来,给母亲跪下了。

       他说,只要母亲不再折腾肚子里的孩子,九个月后孩子一落地,他就放母亲离开这里,当孩子没娘。

       许是父亲这番举动让母亲讶异,又或者是看到了离开的希望,她竟然真的不闹了。

       她盯着父亲看了很久,看得父亲整个头皮发麻后,接过了父亲手里端着的猪骨汤,一口喝了后,翻身睡下了。

       父亲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高兴的是,母亲肚子里的我终于不再受折腾了,难过的是,我一出生,就将面临着没娘的境遇。

       总之那晚过后,母亲再也不想着将肚里的孩子弄掉,也不说要走的话。

       母亲她依然话少,即使是答应了生下孩子再离开,但是她看着父亲的眼神也一向是冷冷的。

       爷爷奶奶死得早,只留下父亲一个儿子,在买来母亲之前,父亲一直是光棍一个,他每天总是有很多话和母亲说,说田里的蛐蛐,说山上的夏虫,说水间的鱼儿,他得空就去抓来给母亲补身子。

       母亲只是冷笑着说:“这样一个孽种,就算是生下来也是没娘的,根本没有必要补。”

       她从我出生前,就很讨厌我,但同时也很矛盾——因为我的存在,才让她有了离开的希望。

       所以她即使嘴上这么说了,最终却还是将鱼汤喝进了肚子。

       时间一晃而过。

       母亲生产那天,父亲找来了村里最好的稳婆,他就在土墙砌成的屋子外面,听着母亲在屋子里痛苦的叫声。

       自己也跟着急得满头大汗。

       当婴儿的啼哭声传出时,父亲整个人已经完全瘫软在地上了,浑身是汗,仿佛经历了生产的人是他。

       父亲说,母亲在我出生后,压根没有看我一眼,直接闭上了眼睛休息。

       并且,也不打算给我喂奶,任凭我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我实在哭得不行,父亲无奈之下,只得准备抱着我去求别家刚生小孩的婶子那里求点奶水。

       母亲听得烦躁,在炕上坐起,抿了抿唇冷冷说:“把他给我。”

       她到底还是给我喂奶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错觉,他仿佛在母亲的眼里,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温柔。

       想起自己说过的,只要母亲生下了小孩,就放她离开。

       他试探地说道:“这几天身子虚,等好些了再走吧。”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就在父亲以为不会有什么回应之时,母亲点了点头。

       父亲那夜整夜没睡。

       过了几天,母亲已经能够下地活动,只是抱我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天她还在休息。

       父亲从屋子里收拾了几百块钱出来,一声不吭的又去厨房蒸了两屉馒头,打包好后,放在母亲的枕头旁边,然后轻手轻脚地抱起我,走到了田边。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等抱着我回家的时候,家里应该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踪迹。

       “娃啊,将来你就没娘了,是爹没本事,留不住你娘。”

       他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