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倒数月光
作者:云夕何兮      更新:2024-06-25 10:35      字数:8096
       给黑煤矿做打手这事,我纯属自愿。?

       人嘛,有时候为了活得轻松一点,走个理所应当的捷径,并不该被骂耻辱。

       但我那九十多岁还不死的爷爷可就不这么认为了,否则他也不会拄着拐杖,追着我打了几条街。

       他说他活了大半辈子,遭了什么孽,怎么就养出我这个畜生。

       我也不反驳,比竟他一大把年纪,我这一开头显得我多不懂事。

       可他抡起拐杖打人是真狠,我不得不跑,他都九十多的人了,愣是还一边打一边老泪纵横的骂,什么畜生啊,不孝子孙啊,丧尽天良……给那群黑心肝的吃人的恶鬼做狗!早知道是这样,当初生我的时候,他就该一把掐死我!

       来福,你给老子是站住!

       小畜生……丧尽天良……

       骂骂嚷嚷,没一句好话。

       我回头对喘着粗气的爷爷说;“爷,你又搞错了。我是你孙子锡望,不是你儿子来福!”

       爷爷看着我,一下忘了我要去做黑煤窑做打手的事,

       “你是锡望,不是我的来福?”

       “你儿子来福,我爸他死都半年多了。”

       “死了?”爷爷一脸不相信,呢喃自语;“怎么会死了呢……”

       远处,晚霞消融,暮色四合。

       爷爷拄着拐,一步一步呆呆的回了老房。

       很久,他都不在说话。

       我猜他是在想他的儿子,我的父亲。

       我父亲没什么本事,庄稼人,一辈子埋头苦干,却教命运那东西拿捏的死死的。好不容易攒两个钱,却赶上我妈得病,治得家徒四壁,我妈还是死了。

       我爸也后悔,总抱着烟杆看我和我和弟说:“早该听你们妈的,治啥子治……钱没了,人也没了。倒剩一老两小都等着老子熬命养活。”

       尤其我争气,偏考了外省的学校。

       我爸为了供我没少吃苦。我底下还有个弟弟,十几岁,长得贼清秀,年年考试年级第一。

       我爸却总发愁,说我们兄弟两个,但凡一个窝囊点,他也能少搁黑煤井里遭点罪。

       我拍拍我爸胸口,让他别急,大不了寒暑假我和他一起钻煤窑子。

       赚的钱差不多就够我一学期生活费了,剩下的他只管顾我弟就成。

       我爸几两烧酒下肚,一脚狠命踹在我屁股上,骂我滚犊子。

       “老子要让你钻煤窑子,还等得到现在?”

       “告诉你,咱们家打我起,谁他妈就算讨饭也不准下煤窑子。”

       他说;“下煤窑子,那是把命拴在裤腰里活。”

       一语成谶,我爸最终还是死在了煤窑里,和我弟一起。

       现在,我算是学精了,做打手,也算是没走我爸的老路。

       我爷直到我卷铺盖走人那天,我去敲他的门。

       喊他几声里头也没人应。

       我试图用钥匙开门,才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我在门口磕了几个头,也就算是往后给他老人家送终了。

       摸黑上了道,村里几个混混搂着我在夜风里喊;“别怕,咱们去的地方不是个金窝窝也算是个银窝窝了。”

       黑煤矿是打手的乐园,不用干活,整日混在煤厂上,像大爷一样,就是拿钱。

       闲的日子里,我常和其他打手坐在黑煤井边,看那些工人顶着橙色的头盔进去,再爬出来出来一张脸除了眼白和牙齿,全是黑漆漆的。

       有人偏头拍拍,连耳朵里耳屎都是黑的。

       你看,那日子不好过,不怪我走偏了路。比起来,我做打手简直是运气。

       我起初以为,煤场打手根本不用干活,除了拿钱以外,纯粹就是为镇场子用。

       直到一天夜里,有人死命的拍煤场院子大铁门。

       花狗大听得不耐烦,踹了一个兄弟去开门。花狗大是我们打手的头,名贱人却挺仗义。

       那兄弟去了没几分钟,匆匆跑回来,脸色有点难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花狗大说:“来找人的。”

       花狗大也变了脸,让我们全都起来,穿好衣服一起出去。

       临到门口,花狗大再次嘱咐我们说:“别给好脸色,无论怎么问,怎么说惨,就三五个字打发。”

       起初我还弄不明白到底什么情况,到了门口,我们远远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干瘦男孩站在煤堆边上。

       隔着大铁门,花狗大语气恶狠狠问老人:“大半夜,叫魂干啥!”

       老人缩着身子,紧紧牵着孩子,嗫嚅着说:“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他叫大壮,几个月前上山来,就没个音信回家了。”

       那天晚上,矿山起了风,吹得九月的天一层寒气。老人的白发在大门前一盏白灯下,像被渡了一层寒霜。

       花狗大不耐烦的摆摆手,冲老人说:“去去去,我们这没这个人!”

       老人明显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咋能呢,明明是在这煤矿上来的。”

       “我们这真没那么个人,您老人家识相点就滚,不识相也他妈滚。”花狗大踹了两脚大门,锈迹斑驳的大门拼命的抖。

       我们抖吓了一跳,老人身后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了。

       老人却如木桩一样,坐在了大门前,她拉着她的小孙儿,她说:“我儿是在这里的,我不走。”

       花狗大头疼,叫了我们回屋睡觉,否管老人。

       花狗大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老东西,总不会天天搁那坐着,等几天没音信自然就走了。

       可一连五天,老人如块石头一样,带着孙儿死坐在煤场门口。吃喝拉撒都在门口,她皱纹满布的脸色没有一丝残存的尊严。她对煤场的工人说:“尊严?我要它做什么,能吃还是能喝。”

       “我儿是死是活,场子必须给个交待啊。我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无所谓。可我孙子……他还那么小,难道也随我去死?”

       花狗大也头疼起来,尤其是没几天场子的老板凯哥就要来场子里。

       要是让凯哥看见一个老人拦着场子,估计花狗大的也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几个打手跟花狗大出主意说;“要不照老办法?揍一顿扔外头去。谅她也不敢再来找了……”

       “一把老骨头,还想怎么的,就算死在我们矿山上,我们对外说是摔死的,还有人不信?”

       花狗大踹了那几个人一脚,骂咧道:滚你**:“那么大年纪,你不怕遭报应,老子还怕损阴德呢!”

       说完,花狗大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你去!新来的就该有个新来的样!劝不走人,你就卷铺盖滚蛋!”

       我上去劝,张张嘴看见老人如磐石一样坐在门口,她浑浊的眼睛,像匕首一样逼向我。

       我嘴里立马像塞了块石头。

       可我知道我还是要劝她走,毕竟像打手这样轻松挣钱的工作并不好遇。

       良久,老人站在风口,她说;“我就想听一句话实话,我儿大壮他……他到底……”

       我看着老人,走过去,看见老人的孙子正蹲在地上玩黑煤渣,我摸摸孩子的头对老人说:“您回去吧。我们这真没有见过一个叫大壮的。您要不走,下一个我们没见过的,就是孩子了。”

       老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朝着风,老人呜呜咽咽的哭。

       她对我说:“你会遭报应的。迟早会。”

       说完,老人就拼命挣扎爬起来,搂着孩子,一步一步颤巍巍下了矿山。

       花狗大知道我劝走了老人后,很是高兴,夸我说:“不错,是干这一行的料。”

       花狗大告诉我,社会就这么残酷。

       你不狠,你就得下煤窑玩命。

       那黑煤窑,每年都得吞几十条人命。

       那天后没多久,我就见了老板。他穿白西装,把肥胖的身体挤进去,像个刚捞起鼓足气的河豚。

       旁边的兄弟捅我的胳膊;“凯哥。”

       从大奔上下来,花狗大站在最前面,卑躬屈膝的跟在老板后面。

       那天晚上花狗大出了门,跟着凯哥去外边办事。

       我和兄弟几个凑着去喝酒,酒过三巡有人嘴漏,说起大壮。

       “找个屁啊找……早死透了。”

       兄弟们七嘴八舌的拍着肚皮大着舌头说,是北边那口黑窑,一伙人下去,都交待里头了。

       大壮算啥……里头最小那个,还是个娃子。听说才十几岁,还是个学生。

       不是干这个的,但他老子是。

       运气不好,摊上凯哥那天有大单子,赶着交货。愣是把娃揪下去的。

       娃的爹是个老实人,哭求好一阵,凯哥不乐意了,骂他是死狗,下个煤窑帮着干两天,还怕折了不成。

       几个打手也围上去了,还能说什么,只能下煤井了。

       连着干十几天都没出事,临了最后一天,下了点雨,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塌了。

       当时上头都还能听见底下有声,怪就怪他们命不好,第二天是上头来检查的日子。

       要挖他们,凯哥的场子就保不住。

       这些黑煤窑的事全得捅出去。

       凯哥当时愣是眼睛都没多眨,直接下了话,埋。

       挖机没几下,就把底下填瓷实了。

       狂风骤起,吹得说话的人酒醒了几分,见鬼一样摇摇头。闭嘴不再言语。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回场子。

       那晚,我做了来场子里的第一个噩梦。

       梦里隐约是我弟,他站在一片黑暗里,不停的喊我说;“哥,你看,我考了全班第一!”

       “哥!这里好黑……我怕……哥你别来……”

       “哥,你走吧……”

       他一声比一声虚弱,在一片漆黑里,我哭喊着找他,像碎石沉进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挣扎而起,我一身冷汗。

       上铺的兄弟拍着床板骂我;“你一大男人家咋还做噩梦?一晚上还带哭声的!”

       我没说话,抬头看窗外的天,好大一轮圆月。

       打手的日子好过,一天三顿饭烟酒肉不离,女人也可以去黑煤窑附近找。

       和我一起的兄弟说,否跟女人客气,黑煤窑附近的女人都是暗娼,野,白玩了她,她们也半个屁不敢放。

       到了地方,我要了一个胸脯特别大的姑娘,她眉眼长得有点像吴艳。

       差点忘了说,吴艳是我以前在村里的对象。因为看不起我自甘堕落,上煤场做打手,和我分了手。

       可我一向信奉有舍有得,这不,舍一个吴艳,煤场外边一堆的张艳,李艳,王艳等着我。

       且不需要给钱,也不欠人情。

       可我还是想起吴艳,她的胸脯比眼前这个女人还要挺拔多了,我爸没了的时候,我搁上面哭过。

       泪水顺着山沟,淌成细河。

       我埋在吴艳的胸口,哭久了忽然就忘了痛,只觉得软和,像坐在塞着海绵小船上,风浪再大,也只想闷头睡一觉。

       软软的,像窝在棉花里,一点一点堵住了呼吸,只剩心起起伏伏的跳。

       真他妈是祸害。

       我挑的女人领我进了屋里,她穿得黑衣裳,胸口一团白。

       屋里,有小孩哭声尖锐的响。

       女人衣服脱到一半,搔搔头对我说;“哥,里屋孩子饿了……我能不能先喂两口。”

       我点点头,站在门边点烟。

       里头,孩子的哭声依然炸响,我心里发酸,就又想起吴艳。一想起她,心里更加发酸。

       里头女人喂了奶出来,她又朝我撩起衣服,一面还对我说:“哥,我叫邱菊,以后你要是需要常来找我就是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脱下的衣服上面一团奶渍,转过头去对她摇了摇头,她愣了楞,似明白我的意思又穿上了衣服。

       那天,我们啥也没做,纯聊了一下午的时光。

       邱菊跟我说,她其实是有男人的。

       她说她男人是来这黑煤窑死了的,她大着肚子来找他。矿上的人非说,没她男人这个人。

       邱菊红着眼,看着我说:“他们骗人。我分明看见里头,俺男人的东西还在那里。”

       可邱菊还是没办法,打手们虽然没对她下手,可还是把她整得够呛。她吓得半死。找不到她男人,她又不肯回去。头几个月身上的钱用干净了,有人好心给她借了黑钱,孩子落地。

       她更是一分钱也没有,又没法子,就让借钱的人逼着干了这行。

       邱菊跟我说,她来得久了,就明白了。这这场子里头连带附近的煤场子里头,每年都有和她男人一样的人。

       平白无故,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可邱菊又咬牙对我说;“可就这样,俺也还找他。活着俺要见人,死了俺要见尸。”

       我和邱菊好上一段时间后,我搂着她问:“你一口一个你男人,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邱菊歪着头想了想,认真看着我说;“如果是你,俺也会找你。”

       我听懂了邱菊的话,觉得她忒傻气,哪有咒自己男人的。

       可我还是咧开了嘴笑。

       你看,我喜欢邱菊,并不完全因为她长得像吴艳。

       我还喜欢她这股劲,做她男人,心里踏实。

       那不久后,我几乎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邱菊。

       我替她还清了钱,问她有没有什么会的,想去做的?

       邱菊想了想,她说只要不让她离开煤场。怎么着都行。

       她说她会做面,尤其擅长油泼面。

       没多久,邱菊就在黑煤窑附近点了个小铺面,做面,招牌面是油泼面。

       她把香菜,小葱的种撒在黑煤渣地里,茴香的细叶一点点从煤渣缝里长。

       那样的绿,像是玉,在黑煤矿里长错了位。

       下半年的时候,煤场上来了一个秀气姑娘找花狗大。

       花狗大出去接人,满脸都是憨笑,搂着姑娘让我们喊嫂子。

       叫阿秀,她天天在宿舍替花狗大洗衣裳,偶尔也去面馆找邱菊说话。

       邱菊是个话痨子,抓头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在我耳边巴拉巴拉的讲。

       “花狗大的钱在老家已经盖了栋房咧,阿秀是来告诉花狗大,结婚的日子算出来了。就下个月底。”

       花狗大总是傻笑,对人脾气也变好了。动不动就揣底下几个毛躁的兄弟说;“行了,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纯混账玩意。”

       兄弟几个都替花狗大凑了份子,打算闹洞房的时候送花狗大一盒补肾丸。

       可谁也没想到,凯哥会在窜场子的时候,一眼在宿舍楼看中了阿秀。

       那天,凯哥有个局,里头的人很难搞,口味叼。凯哥眼光好,一眼看出阿秀是那块料。

       拉着阿秀就要走,说是请阿秀帮忙陪客。

       阿秀满眼恐慌,摇头摆手的。

       我从邱菊面馆回来,撞在边上,想了很久还是嗫嚅着上前拉了凯哥。

       我说;“凯哥,她是老大的马子。老大……”

       凯哥不悦,一巴掌呼我脸上。

       他说;“这儿整座矿山都是老子的。”

       阿秀被拖上了车,沿着遍布煤渣的小道而去。

       我拼命的跑,找到花狗大的时候,他正在跟人打牌,赢了钱满脸都是笑。

       我对他说;“阿秀……凯哥把她拖走了。”

       花狗大眼里的笑意一下子冻结,拼命跑,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找阿秀。

       可他明知道,是找不到了。

       那天晚上,花狗大把自己关在房里,抽了一宿的烟,没说话。

       阿秀再回来,脖子上全是红痕。衣服扣子掉了几粒,沾着污迹。

       花狗大一眼就明白了,忍着泪上去抱阿秀,他不断扇自己耳光。

       阿秀一声不吭,没说一个字。

       夜里,阿秀上了吊,趁花狗不注意喝了场子里用来除草的百草枯。

       死的时候,阿秀怀里都抱着那根织到一半的围巾。

       老大疯了一样,提着斧头去找凯哥。

       可凯哥还没动手,花狗大就已经被其他几个追上来的打手拦住了。

       凯哥难得忍了脾气,要走,花狗大一斧头抡在地上。

       噔的一声闷响,砸在凯哥脚边上。

       凯哥变了脸,眼睛恶狠狠的看着花狗大,比划了一个手势,跟着他的几个人就冲了上去。

       摁住花狗大在土地上。

       凯哥一脚上去,踹在花狗大脑门上;“我他妈给你脸了是不!”

       “为了个女人,你他妈就敢跟老子闹?”

       起初花狗大脾气还硬,梗着脖子嗤气,冲着凯哥喊;“来啊,有本事弄死老子啊!”

       凯哥看花狗大耍横,拎了旁边小弟的斧头,照着花狗大的一只手抡起就砍。

       血迸溅出来,落进黄沙里。

       花狗大楞楞的,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连皮带肉,要落不落的手。

       还没动,凯哥一斧头又劈下花狗大另一只手掌。

       “你不过就是老子养的一条狗!老子最恨的就是咬主人的狗,从今天起你们给老子记住了,谁他妈再给老子唱反调,有异心……”

       “老子招呼的可就是……”凯哥转身,对着虚空用斧头比了一下我的脖子,像无形一道寒光,已经砍下了我的头。

       凯哥转个圈,白西装外套扯下,嫌恶的看几眼上面的血迹,皱着眉摇头;“可惜了老子一件顶好的西装。”

       他擦干净手,扔了打火机往白西装点。

       那天,我像条狗一样,替凯哥烧干净了白西装,扔了带血的斧头。

       花狗大他断了两只手,又成了哑巴,消失在这片黑煤山上。

       煤山上的兄弟说,有人在城市的街头看见过花狗,不行乞,只日夜抱着一根围巾,坐在桥洞下。

       饿了就把脖子伸进垃圾桶,用嘴巴叼能下肚的东西。

       困了就抱着那团看不出颜色的围巾睡。

       可这些,都是花狗大自找的恶果。

       我不是他,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再后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凯哥让我坐了原本属于花狗大的位置,跟在身前身后。

       我渐渐得了意,见人都横着走。

       可场子里却总出了怪事。

       凯哥手里的几个煤窑接连被人摸了鱼,炸塌了底。

       办这事的人利落,时间也不准,有半天炸的,有半夜炸的,总挑准了凯哥和我们不在的时候。

       几个小崽子们对凯哥说;“会不会是花狗大那杂、种报复我们?”

       另一个聪明的年轻人骂;“怎么可能,你试试断两只手还能弄炸药埋雷管?”

       “除了跪着乞讨,花狗大啥也干不了。”

       “凯哥,一定是有内鬼。不然,谁他妈能把咱们煤窑摸这么清楚?”

       几个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讲。

       凯哥偏头,深吸一口雪茄问我怎么看。

       我仰头看了一眼天,灰蒙蒙的,估计是要变天了。

       “外头的,连条子也不可能摸得那么清。”我回凯哥。

       凯哥扔了雪茄,拍拍我的肩膀说;“给工人们放几天假。”

       “剩下的黑煤窑,歇一阵。”

       几天后,我忙完场子上的事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小易不在。

       邱菊背对着我炒菜,一锅全是辣椒,菜板上还有洋葱。

       看见我,扬了笑就说;“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

       我漫不经心问她;“小易呢?”

       邱菊说前几天幼儿园老师推荐野外训练营,她给小易报了名,送去学训练营耍去了。

       我深深看邱菊两眼,她眼睛还肿着,眼球布满红血丝。

       我点点头,没事人一样吃喝。

       只在几天后故意留了半截雷管,藏在臭衣服臭袜子堆里。

       邱菊喜欢下午的时候坐在井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看对面不远处的学校操场。

       小易一放学,远远就挥手奔着她来,邱菊总是笑骂她;“你这个讨债鬼,一刻都离不了妈。”

       可现在,邱菊的眼睛还往学校看,空荡荡的。

       不久后,半夜里,我起身往外走,正推门,身后突然传来邱菊的声音。

       她坐在床边,融在一团漆黑里问我去哪?

       我没回头,只胡乱说;“闹肚子,去蹲会儿。”

       我说完,邱菊忽然也没了声。

       时间放佛停滞,像分秒跑过了许久,又像一秒没走。

       我咳嗽两声,门斜开一条缝,脚刚跨出去,邱菊又说话了。

       她说;“你披件外衣。”

       “外头兴许凉。”

       我肩头一暖,邱菊已经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了件西装外套。

       我记得,这件外套是她开面馆那天,特地给我买的。

       现在,外套披在我肩上,却像连着脊梁,燃了火似的。

       我转头想再看看邱菊,她却逃也似的扭头避开,只有一点温热甩在我的脸上,温热又转瞬微凉,砸出一个窟窿似的。

       我心里明白,邱菊她有她的苦。

       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舍得我。

       出了门,我沿着小道一路上了山。

       到黑煤窑口的时候,我摸了雷管,找到位置埋下去后才拿了手机给邱菊消息,我对她说;接了小易,就走吧。

       有多远走多远。

       要快。

       千万别回头。”

       发完消息,我就把手机关机,电池扣掉扔进煤井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月亮老大,照得煤窑边上一片雪亮。

       这不是个好兆头。

       身后的风凉嗖嗖的,煤窑井像个巨兽的口,像随时要嗖一声吐出舌头把我卷进去。

       恍惚有巴掌声传来,我回头一看,一抹白亮得有些刺眼。

       凯哥站在我身后,一脸冷笑着说;“老子就知道,是你这个杂、种搞得鬼。”

       场子里其他几个打手也都看着我,一脸狠意,手里的弹簧刀拨弄得刺啦刺啦的响。

       其中一个冲在前头喊;“凯哥,今儿让老子弄死这个叛徒杂、种!”

       凯哥一甩手,拦下那兄弟,他手里捏着一把弹簧刀,一下一下玩弄着走到我面前。

       忽然凯哥一巴掌就甩在我脸上。

       他把弹簧刀抵在我胸口,问我:“炸老子的窑,谁他妈让你这么干的!”

       火辣辣的疼,我的耳朵嗡的一下响。

       眼前也不住的发黑晕,凯哥正朝我脸上吐唾沫;“你老实说吧。”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冷笑,一言不发。

       凯哥又近一步,揪着我的领口,四目相对,他恶狠狠笑问我;“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我保证你求死都得不了一个痛快!”

       “是吗?”我顺势伸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抱夹着凯哥,凯哥急了手上的刀捅在我肚子上。

       我忍着剧痛把凯哥往黑煤窑井边拖。

       凯哥似乎明白我的意图,他朝我喊;“你吓不着老子,就那么会儿功夫,老子偏赌你有胆子炸,老子也死不了!”

       “其实,你没说错。我今晚总共只埋了一根雷管。”

       “可你不知道的是,从半年前起,我就几乎天天都来这抽支烟。”

       凯哥脸上忽然变得惨白,白西装像鱼皮一样,在我手上打滑。我抱着他,他的骨头像随着我的话,一根根软塌。

       他颤着声音说;“别乱来啊!凯哥我一直待你不薄啊!”

       “今儿你要是肯收手,凯哥全当没这回事,明儿我们还是过命的兄弟。”

       他不知道,我从来不想当他过命的兄弟,我只想要他的命。

       要他的命,抵我爸的命。抵我弟的命。抵阿秀的命。甚至抵花狗的命……抵黑煤窑里,无数活蹦乱跳,却永远埋在地底的命!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我死死抱着凯哥,闭上眼,只往后退了一步。

       轻飘飘的,失重一样往后跌。

       身后的黑煤窑井,像一头恶兽的嘴,迎着我。

       还有凯哥。

       凯哥绝望的喊叫,混着我身旁有鼓起的风。

       最后一眼,我又看见了天上那轮月亮。

       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躺在竹床上搓药酒,我和弟仰头看天上圆圆的大月亮。

       弟对我说;“哥,以后有钱,我一定要把屋前屋后安满灯泡,夜夜开着。”

       “兔崽子,电费不是钱啊!”

       弟从小就怕黑,他总说做噩梦,在黑漆漆的地方,被人掐住脖子压上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

       我以前还笑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那么稚嫩的一辈子,才活了十四岁,就永远埋在了黑暗之中。

       永无天日。

       多少个日夜,我的梦里全是弟和父亲的脸,来来回回,反复闪现。

       我抓不住他们的手,也救不了他们的命。

       胸口,像是被一双巨手扯开,填了无穷尽的黑煤。

       我一遍一遍想,想父亲和弟弟他们是否也在一片漆黑中,怕过,哭过,喊过……可迎接他们的却只有轰隆的机器,一点又一点把黑煤井填实了。

       我不知道弟死的那一夜,是否也有这样的月送他,哪怕一丝光。

       我永远无法得知。

       可我知道今晚的月,是真他妈亮。

       照得整个人间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