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缘散
作者:彼心      更新:2024-06-25 10:32      字数:5059
       掖庭是最会折磨人的地方。

       和这里的刑罚比起来,摄政王一条白绫勒死我的行为都显得仁慈起来。

       指甲被全部拔掉,身上受了杖刑又被竹书夹身。

       再熬过鞭刑,被丢在牢房里,我成了一团只会呼吸的烂肉。

       我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系统,既然它绑定的是我的灵魂,能不能直接电击死我,给我换个不这么疼的躯壳。

       可是系统却拒绝了我。

       掖庭的人更不会让我轻易死掉。

       进掖庭的半个月,我喝过的补药比前世喝的都多。

       就像猫儿抓到老鼠,总是玩腻了再杀掉。

       躺在恶臭的牢房里,我分不清这恶臭是犯人积累下来的排泄物在发臭,还是我身上的腐肉在发臭。

       在药物作用下我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这一切,晕过去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李承基的时候,那应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可是我们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哪懂得那些。

       李承基在宫人的指挥下掀开我的盖头,那时我已经哭的脂粉糊了一脸,他吓了一跳,轻声细语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发冠太重,压得我头好痛。我想我爹爹和娘亲,我想回家。到处走路磕头,还不给我饭吃,也不给我水喝,我好累好渴。」

       我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说了一堆,李承基让宫女帮我卸掉发冠,又坐在我身边用袖子帮我擦脸,我顺势拉过他的袖子擤了下鼻涕,他没有嫌弃,还轻拍我的后背:「我也没有爹爹和娘亲了,不过你别害怕,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了,夫君会保护你的!」

       我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吗?」

       他笃定地点头:「夫君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被人欺负。」

       我当时想,好像有个夫君也不错。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来了月事。

       那天我像从前一样起来服侍李承基更衣上朝,转身拿玉佩的时候他突然神色紧张地拉着我说:「盈儿,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你痛不痛?」

       说着还朝我流血地地方摸去,想要给我检查伤口。

       五岁大婚之后,我们一直同吃同睡,对于他的触碰早已习以为常,但是触及那里,我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

       可听到他说我流了很多血,心里还是很慌张。

       伺候的嬷嬷突然进来,看到我流血她却满脸喜色跪下给我们磕头,然后带我去偏殿收拾。

       我在偏殿听了很多闻所未闻的话,晚上再和李承基同床,总觉得气氛很怪异。

       不流血之后,我和李承基做了嬷嬷说的事。

       李承基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我,他说:「我要亲政,我要拥有更多的权力才能保护好你,将来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的孩子不能像我一样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我抬起头问他:「会不会很难很危险?」

       他说:「为了你,为了咱们的未来,再难再危险我都要去做。」

       我无比信任地环住他的腰,红绡帐里,一吻缠绵。

       他联合了几位大臣,向摄政王提出亲政。

       一夜之间,所有伺候过我们的人都消失了,重阳宫大门紧闭,院子里还残留着血迹。

       我害怕地瑟缩在他怀里,明明他也很害怕,却强颜欢笑安慰我:「盈儿别怕,夫君在这里。」

       衣食用度时有时无,有忠心的太监偶尔钻空子接济我们,重阳宫成了我们出不去的牢笼。

       我们一起耕种,还一起搭了个灶台做饭,他总是被烫伤,但每次他都忍着痛给我做饭。

       一份少糖少油的黄豆糕都成了我们不舍得吃要给对方留着的宝贝。

       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好在每天都和他在一起。

       李承基会在春天摘下无名的小黄花插在我的发间,说那是金簪,他会说,「我的盈儿就是荆钗布裙也好看。」

       夏天总是酷暑难熬,蚊虫叮咬着我们,每个夜晚李承基都会帮我扇扇子赶蚊虫,但是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些萤火虫。

       秋天是最舒服的时候,种下的东西都有收成,吃的东西最充足。

       我最怕的就是冬天,京城的冬天很冷,四肢都冷得麻木,日子久了,浑身都长满冻疮,开春的时候又疼又痒,恨不得扒下自己的一层皮。

       两年后的一天,我发觉月事已经很久没来,也没什么胃口吃饭。

       我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李承基既高兴又忧愁。

       他忧心于我们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傀儡,也忧心摄政王会除掉我们自立为帝。

       他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费了无数口舌才成功托人带话给我父亲告知我已有孕,求他联络大臣和世家的力量除掉摄政王。

       可是父亲兵变失败了,我被诛灭九族。

       我已经记不起父亲和娘亲的模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那天我正在李承基的怀里哭得发抖,摄政王带人闯入重阳宫。

       我被粗暴地从李承基怀里拉出去。

       李承基磕头磕到头破血流都没换来我和孩儿的性命。

       掖庭牢房不见天日。

       我苟延残喘着,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等待。

       黑暗中一团跳动的橙黄色朝我靠近。

       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在滢婕妤衣服上动手脚的人已经被查出来处置了。

       我被接出掖庭,回到了昭华殿。

       滢婕妤有孕,晋为滢贵妃。

       贵妃挺着肚子亲自照顾了我三个月,等我恢复如常时,滢贵妃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

       我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心里好像被万箭穿过。

       嫉妒和怨恨再次填满胸腔,我每个夜晚都在流泪。

       李承基极为珍视这个孩子,这是继我们不见天日的孩儿之后,他第一个孩子。

       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昭华殿一次,对滢贵妃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每天都要看着李承基抚摸滢贵妃的肚子,还把头贴上去听胎儿的胎动,滢贵妃脸上的笑容和幸福,时刻刺痛着我的眼睛。

       我一遍遍地劝说自己,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他有了能陪伴他的人,有了孩子,有了美满幸福的人生,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心里巨大的悲伤又在自我反驳。

       我的九族为了他能亲政被诛灭,我陪他在宫中度过漫长的十二年,我们也有过一个孩子。

       如果他把这一切统统放下,那我又算什么?难道我从不曾存在吗?

       为什么要和别人恩爱生子,为什么我要重生,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

       一颗心在巨大的痛苦拉扯中逐渐麻木。

       又是一年初春,滢贵妃诞下皇长子,取名永念。

       贵妃生子,应该很快就能即位为后了吧。

       到时候,我就能解脱了。

       离开皇宫也好,重归长眠也罢,总之我不要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

       可是立后诏书却迟迟没有颁布。

       李承基照常宠爱滢贵妃,却不肯立她为后。

       我心中焦急,可贵妃却说自己只在意皇上对她的情分,不在意这些虚名。

       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煎熬。

       直到皇长子周岁那天,李承基终于下旨,册立贵妃周氏为后,立皇长子为太子。

       我终于要解脱了。

       我问系统:「周氏已被立为皇后,剧情是不是已经走完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系统回复:「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系统即将脱离,祝您生活愉快。」

       我试着小声自言自语:「我是赵盈儿。」

       这在以前是被系统绝对禁止地行为。

       没有电击的感觉,喜悦和悲伤同时笼罩住我。

       我终于能任性地痛哭一次。

       昭华殿,我跪在殿中。

       「奴婢入宫已有十数年,又侍奉娘娘三年,如今娘娘已登临凤位,奴婢想向您求一个恩典。」

       皇后扶起我:「舒真,你我相伴多年,在我心里你和我亲姐姐一样,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做的我一定做到。」

       我看着她和我相似地面容,突然就释怀了,多年的怨恨消散,她本就是一个无辜的人。

       「请娘娘恩准奴婢出宫,放奴婢自由。」

       皇后有些意外,随即应下:「好,我答应你,我赐你千金,让你衣锦还乡。」

       辞别皇后,我一刻都不敢耽搁地朝宫门走去。

       可偏偏,在我跨出宫门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快拦住她!不许放她出去!」

       我愣在原地,侍卫把我团团围住,我无路可逃。

       被关在勤政殿里,我手脚发凉。

       李承基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像从前一样,温暖又干燥。

       我竟然有一瞬间恋念于这熟悉的温暖。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

       我几度哽咽到无法开口,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奴婢已得皇后娘娘恩旨,今日特赦奴婢出宫。」

       他声音颤抖着:「你不是,你不是什么奴婢,你是赵盈儿!」

       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面上还强作镇定:「皇上怕不是糊涂了,奴婢许舒真,是昭华殿周皇后的宫女。」

       李承基紧紧拉着我的手,目光坚定:「自从周滢一言一行越来越像曾经的你,我就开始怀疑她身边是不是有人蓄意培养她放在我身边当眼线。」

       「我挨个排查周滢能接触到的人,对她严密监视,最终暗探筛查出了你。」

       「密探连着一个月都没发现什么,但刚刚,监视你的人听到了你的自言自语。」

       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一把揽住我:「盈儿,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看着他热泪盈眶的样子,脑海里回忆的却是这些年他和周滢恩爱的一幕幕。

       心中酸痛,我强忍着眼睛的酸意,冷冷开口:「那周滢呢?你和她那么多年的恩爱,又算什么?」

       他似乎被踩到了痛处,开始心虚起来,神色也变得慌乱:「替身,盈儿,她只是你的替身!这些年我对她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她有几分像你罢了!」

       我望着他,轻声叹息:「李承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深情?」

       「你把我当什么?还找替身?我赵盈儿是无可替代的,你找替身既脏了我们的情分,也恶心了别人。」

       李承基忽地站起身,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恶心别人?我让她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还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天底下多少女人羡慕她?」

       原来十年不见,他变的不仅是容颜,还有少年心性。

       再次相见,真是令人失望透顶。

       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这会谁都不见,您还是回去吧,别在这等着了。」

       周滢居然一直在门口。

       「你已经辜负了我,又何必糟蹋她的真心,李承基,你我十年未见,你大可当我从未醒来过,放我出宫吧,明明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他拂袖而去,随即一群宫女进了勤政殿围住我。

       我被关在了重阳宫。

       这座宫殿,困住了我大半辈子。

       哪怕如今,重阳宫金碧辉煌,在我眼里,和从前破破烂烂的重阳宫并没有任何分别。

       从十年前,我就盼望着能离开这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又被迫回到这里,真是连死了都不得安宁。

       李承基每天都来看我,有时候深情脉脉地跟我诉说他的思念,有时候我们只两两相望静坐,默默不言。

       我的心已经不属于他,只属于宫外的自由。

       李承基越来越癫狂。

       他让我感到陌生,恐惧。

       有一天,他闯入重阳宫,死死地摁住我,像野兽一样喘息着撕开我的衣服,我没有挣扎,只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终于受不了我的目光,把我丢在一边:「盈儿,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办得到。」

       我望着他,语气坚定:「我要出宫。」

       他又激动起来:「我不许你离开我,绝对不允许!」

       「够了,李承基,从十几年前被锁在重阳宫开始,我就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里,现在你又把我关在这里,你和当年的摄政王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不如像当年一样赐我一根白绫,给我个痛快!」

       他越来越激动:「我是爱你的!我为了你跟摄政王争权,为了你虚设六宫多年,为了你我才找了周滢!」

       「为了我?难道没了我你就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了?只不过是有为了我这个由头才好获得我母族的支持罢了,你是跟摄政王夺权成功了,可我呢?我的九族都没了。

       你说为了我虚设六宫,为了我找周滢,李承基你说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吗?!」

       李承基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仓皇逃出了重阳宫。

       他很久都没有再来。

       三个月后,他终于再次踏入重阳宫。

       仅仅三个月未见,他却老了很多,好像被抽干了精气。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激动,开始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只不过谈话间总是要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一会,或者倚着靠枕喘息。

       我禁不住疑惑:「你这身体是怎么了?三个月未见,你倒是像老了三十岁。」

       他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盈儿,我怕是不行了。许是作孽太多,终于得了报应。」

       过了很久,他又说:「盈儿,我放你出宫吧,我能给你的一切,我都给你,原谅我好不好?哪怕过了今天,你我再无纠葛,原谅我一次吧。」

       我早就不恨他了,没有爱,也没有恨。

       「李承基,我原谅你了。」

       半个月后,皇帝驾崩,举国同哀。

       宫门打开,我走了出去。

       自从五岁那年入宫,我就再也没能出去过。

       天降大雨,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我扬起一个笑容,终于自由了。

       周皇后被尊封为太后,垂帘听政。

       我早就知道李承基要死了,却没有提醒他。

       他最开始腹泻,呕吐,乏力的时候,我们都说他是肠胃着凉。

       就连被周滢控制的太医都没告诉他实情。

       直到后来他越来越虚弱,身体亏空,我一直冷眼旁观着。

       下毒的是周滢,她知道自己获得的一切宠爱都是源于跟赵盈儿的相似,便对李承基由爱生恨,起了杀心。

       我和周滢相伴多年,自然有几分真情在,她一早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了。

       她在赌,赌我不会回头。

       这一局,她想杀人,也想诛心。

       李承基临死前,已经认不清人了。

       他拉着周滢的手,一声声唤着「盈儿。」

       周滢握紧他的手:「皇上,臣妾在这里。」

       李承基浑浑噩噩了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赵……盈……儿」。

       我站在一边,没有应答。

       周滢却疯笑起来:「皇上,您还记挂着元德皇后,元德皇后就在您面前,您恐怕不知道吧,您中毒到现在,她全部都知道,她也想让您死。」

       李承基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我身上,他再也没开口。

       我走上前合上他的双眼,轻声对周滢说:「你做的很好,也够狠心。」

       周滢泪中带笑:「还是舒真姐姐出的主意好,朱砂之毒,果然神不知鬼不觉。」

       李承基,我们的爱恨,终于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