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爱如迟暮的光
作者:
鱼骨骨 更新:2024-11-18 11:48 字数:4142
我是一名孤儿,五岁之前,我的世界是黑暗的。而她,是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光。
她不时会来孤儿院,带上许多好吃的,一呆便是半天。有时她的丈夫会和她一同前来,但更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院长和院里的姑娘都唤她江太太,但我更爱叫她暮阿姨。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苏暮。“暮”是日落的意思,我问那些来孤儿院义教的哥哥姐姐知道的。我很喜欢一个人跑到孤儿院楼顶看日落,漫天的橘色,温柔不刺眼,像她。
她和其他来孤儿院的叔叔阿姨不同,那些人捐了物资,拍了照,马上就离开,就像在孤儿院多呆上一秒,就会染上一种叫“穷困”的病,就连看我们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只有暮阿姨会陪我们玩,给我们讲故事,把我们抱进怀里。
那天,她带来了一罐大白兔糖,我吃过一次,香香甜甜的,特别好吃。她给每个孩子都分了糖,孩子们拿了糖快速剥开,放进嘴里开心地嚼着。
我看着与往日有些不同的她,走了过去,把手心里的大白兔糖放到她手上,脸上扬起甜甜的笑容,“暮阿姨,这是给你的糖,不要不开心了。”
她不开心,这是我经过院长办公室时偷听到的。她很喜欢孩子,但她没有孩子,丈夫因这事跟她闹了不少矛盾。院长劝她要不领养一个小孩吧,院里的小孩子都喜欢她。她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阿姨不开心?”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俯下身子,微笑着问我。
“阿姨开心时,笑容是会发光的,可是现在没有。”
她听了这话,脸上终于出现了和往日一样的笑容,把我拥进怀里,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要是我能有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别人的一句话,就让你的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
“你愿意跟我回家,当我的孩子吗?”
我点着头,眼泪如同断掉的珍珠链子,一串一串往下掉。她的手总是那么温暖,替我擦眼泪时很暖,牵我离开孤儿院时也很暖。
“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妈妈,他是你爸爸,知道了吗?”她带我走进一间小洋房,房子干净明亮,米色调的布置很温馨,与孤儿院天壤之别。
我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怯生生喊了句爸爸。他从鼻腔发出嗯一声,眼皮也没抬。
孤儿院的姑娘说,大家都喜欢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便一早起床做早餐,个头不够高就搬来小凳子,窝在洗手间里洗衣服,帮忙做各种家务……母亲说,这些事情不用我做的。
“我希望妈妈不用那么辛苦。”我说谎了,我是害怕不懂事就会被赶走。
她笑了,摸着我的小脑袋说我真乖。而父亲,即便我百般讨好,他待我始终没有半点笑容。
父亲冷漠,母亲温柔,女儿懂事,这就是我的家。
直至妹妹出现前,我一直这么坚信。
妹妹是父亲的孩子,却不是母亲的孩子。
父亲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的生意合作伙伴,一个烫着大卷发,涂着艳丽口红的精明女人。女人说爱父亲,不要名分,只要和父亲一起就足够了。父亲很感动,说会跟母亲离婚,给她一个家,而后在市里最繁荣的地段买了套房,房本上写了女人的名字。
父亲回家时,身上总带有呛人的香水味。他没有隐瞒,单刀直入跟母亲说了那女人的事。我始终忘不了母亲那时绝望的眼神,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抖,拿起桌上的杯子砸向父亲,咆哮着骂他脏。
“脏!我不脏的话,连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父亲说完,拖着行礼摔门而出。
在我还没来到这个家之前,父亲就跟那女人在一起了。母亲也早有察觉,只是一直隐忍不说。如今外面的女人怀孕了,父亲跟母亲彻底摊牌,这次回来不过是收拾行礼,搬过去照顾那女人和他未出生的孩子。
母亲站在一片狼藉里,眼里没有半点光芒,我伸手想扶住母亲,却不料轻轻一碰,母亲像是漏气的皮球,猛地泄了气,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天晚上,我整夜蜷缩在母亲房间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害怕稍有不慎,我就没了母亲。
父亲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母亲不育。他们走过各大知名医院,也寻过许多所谓的偏方,抱着指不定有奇迹的念头,辗转了七年。最后,不知母亲是接受了不育的事实,还是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折磨,她放弃了。
父亲不喜我,与我是否乖巧懂事无关,而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他的心头肉,我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我不过是一个外人,就像他不允许我随他姓江,只能随母亲姓苏。
妹妹就不同,一出生就姓江,叫江晨。“晨”是“朝阳、希望”的意思。她是父亲的朝阳,是江家的希望。
第一次见到妹妹,是在她的满月宴上。母亲特意给我穿上新买的蓬蓬裙,领着我过去。父亲见我们来了,没有好脸色,碍于大庭广众不能赶我们走,才让我们进去了。母亲拉着我坐在主席上,大声跟宾客介绍我,这是江家长女。
那女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妹妹朝我们走了过来,对着我说:“苏白,快看看妹妹,她叫江晨。”
女人特意把我俩的名字加重了音调。也是那时候,我算是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能抢走父亲,多么聪明的女人。你看,我姓苏,妹妹姓江,一听便知道孰轻孰重了。
我看向妹妹,她与干巴瘦弱的我很不一样,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有一双水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忽而伸出小手,摸了我的脸蛋,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不自主地笑了,正想伸手戳一下她的小脸时,母亲一把将我拉走。大概是父亲的嫌弃,女人的嚣张,宾客的无视,使她找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母亲拉着我走得很快,我不敢说话,在后面小跑着跟上她的步伐。
天气很冷,路上行人很少,只有几个路边摊贩在吆喝着。母亲突然在一个糖炒栗子的路边摊停了下来,买了一包递给我。
她爱吃糖炒栗子,因父亲发家之前,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商贩。他们的爱情,曾如糖炒栗子般香甜。
母亲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初遇父亲,是在一个落雪的夜晚。母亲在父亲的摊子卖了一包糖炒栗子,却不小心把钱包落下。父亲拿着钱包,追着母亲的单车跑了几条街,才喊停了母亲。
寒冷的冬日,汗珠从父亲额头滴落下来,喘着气把钱包递给母亲。就在那一刻,母亲便对他心生好感,她喜他的诚恳真挚,喜他眼眸里的清澈。母亲接过钱包,笑着向父亲道谢,父亲羞红了脸。
那天之后,母亲总去父亲那里买糖炒栗子,而父亲总是把栗子装得满满的,一不小心便有几粒滚落出来。母亲笑着说,一袋子装那么多,这样做生意可是会亏本的。父亲回她,别人没那么多的,就你才有。
而这次,轮到母亲羞红了脸。
大小姐爱上穷小子,虽是落了俗套的故事,却让人好生羡慕。按故事的发展,母亲的父母会棒打鸳鸯,但是没有。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让父亲入赘。但父亲自尊心很强,母亲深知父亲脾性,怎舍得这样伤了他自尊,便在夜里,偷偷和父亲从北方私奔到了南方。
母亲变卖了首饰,父亲拿出所有积蓄,租了一个小摊位,做起小买卖。父亲有经商头脑,母亲持家有道,日子越过越好。最后,父亲开了公司,让母亲重新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一切都那么如意,直至发现母亲无法生育。这事如同晴天霹雳,最终也成了两人婚姻上跨不过去的障碍。
母亲垂着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栗子,跟我说着他们以前的故事。她还说,“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不一样,南方的冷很蚀骨。”
寒风之中,我看到她的眼泪分明落了下来。
两人离婚后,父亲给了母亲一笔赡养费,以及那间小洋房。母亲把小洋房变卖了,带着我住进出租屋,她没有去找工作,把全副心思放在我的身上。陪着我上各大培训班,参加各种比赛。我不负她的期望,拿下了许多奖项,但母亲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欢喜,只对我愈发严格。
“你是我的女儿,绝对不能比她的差。”
母亲的脾气变越来越暴躁,也没再抱过我,稍有不顺心便对我吼骂。
特别是学习成绩稍有下降,就一言不发拿起衣架子对我一顿打,再彻夜盯着我没完没了地做试题。
母亲不知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天赋,常常得背着她在房间里学习到很晚很晚,我不敢让她知道,害怕她抛下我,再去找一个聪明的女儿。
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母亲给孩子的爱是有选择有条件的,孩子给母亲的爱,却是不假思索的本能。
这话不假,即便我与母亲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我很爱很爱她,只要能让我留在她身边,她怎么对待我,也没有关系。
我时常害怕自己不够优秀,辜负了她的期望,拼了命按照母亲的期待成长,一路重点,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我成了老师口中的“学习榜样”,家长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大家见了我就会夸我聪明懂事,夸母亲教导有方。
也就只有那时候,母亲一直板着的脸,才会稍稍松弛。
从小到大,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试过放学之后和同学去玩,也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因为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母亲都不允许。
我记得初二那年,有个男生在我书包里放了情书,我并不知情,晚上母亲检查我书包的时候发现了。她一直有检查我东西的习惯,把我的一切掌控在她的手中。我知道她是害怕我会像父亲那样,毫无预兆就不在她的轨迹里。
她拿着情书,脸色变得很难看,用力把情书扔到我脸上,质问我是什么?
那年我还小,只会摇着头说不知道。第二天,她拉着我去了学校,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喊来了那男生。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情书撕了粉碎,毫不留情扔进垃圾桶。而后含沙射影地把那男生骂了一通,让老师要盯紧,不要让这种无谓事影响了我的学习。
“我的女儿是来读书,不是来交朋友的。”
班主任跟母亲道歉,她依旧未消气,最后,男孩跟母亲道歉,写了保证书,她才肯离开。
我看着那男生,一脸通红,把头埋得很低,鼻子酸酸的,憋着泪水不敢流出来。他没错,不该受到这样的责骂。但我没有勇气站出来帮他说什么,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跟他说对不起。
走出办公室后,我有当面跟那男生道歉。他红着眼睛问我:“我错了吗?为什么要被这样骂?”
“你没错,错的是我。”
自此,那男生不再“骚扰”我了。而经过母亲这一闹,我成了学校的“名人”,如母亲所愿,再也没有人敢跟我示好,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孤独一人,埋头学习,如同傀儡,成了我读书生涯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大企业工作,一路升职加薪,贷款帮母亲买回了以前的小洋房。我搀扶着母亲走进房子,二十年前她牵着我走进这个家的画面,如同幻影现于眼前,不禁鼻子一酸。
我扶她在沙发坐下,借故出去,刚掩上门时,便听到屋内传出她压抑不住的痛哭声。而我,站在门外泪流满面。
我们都知彼此的心酸,却从不在对方面前哭,我与母亲始终是疏离的。
来这之前,母亲让我给她化了精致的妆容,带着我去了城中村的一家老旧出租屋。
房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凌乱得像杂草的头发稀疏铺在头顶,黑眼圈很大,一看就知道没睡过安稳觉,宽松的衣服套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
我心下一惊,那人竟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