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楠到驿馆的时间，比寒铁衣想象中要早的多，他甚至等不到天黑避人耳目。

       十一月中旬的黄昏，一片浑浊的昏黄，将天与地拉至咫尺的距离。

       寒铁衣在房中熏了木樨香，搬了套炉子，把自己珍藏的文君茶取了出来，亲自到门口迎萧老爷子。

       “天寒地冻，晚辈也不同老爷子讲规矩，咱们榻上说话吧。”

       萧楠生的膀大腰圆，浓眉络腮，即便年过半百，亦是精神抖擞。但，相较于初八日惩戒堂内的不怒自威，此刻踏进房门的人，眉宇似凝结了无尽的哀愁。

       插科打诨是二公子的强项，但要规矩起来，也得了礼部尚书的真传，端杯茶说句话，都是规矩体统，叫人寻不出半点错处。

       他跪坐于榻，起身斟了一杯茶，双手递至老爷子面前，方回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嗅慢闻。

       “唐老爷子可但真会享受，整个蜀中的文君茶全被他受了去，小子得赠一瓮，舍不得吃上一回。”

       萧楠满脑门的官司，哪里有心品茶，不过陪了笑脸。

       “萧桦、萧枫之死已经查明，他们贪污赠灾银之事，朝廷要如何罚，萧家都认。寒阁主以为如何？”

       听他如此沉不住气，寒铁衣心中微微一叹。

       只‘名声’二字，便把这位商界枭雄将死了。

       他自抿了一口茶，搁下杯子，“他二人的事稍后再谈，老爷子先看看这个。”

       寒铁衣自身后，将一张图纸推到萧楠面前，“老爷子可识得这个商标？”

       萧楠面色微变，“这是……四房的商标，自我四弟遇难后，这个商标便未再使用过。”

       “九月末，一辆装载皮毛的马车，买通了洛阳城防兵马司的人，将十支机关弩带进洛阳城，送到了公良义达的手上。那辆马车上，挂着的，便是这面旗子。”

       年过半百的老爷子，盯着那张图纸，半晌无言。

       如果只是赠灾银的事，萧家可以拿银子来堵上，甚至可以学望北山吴家，舍掉半壁家产又如何？

       可若牵扯进机关弩一事，往大了说，便是谋逆叛国。

       寒铁衣知道这个消息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冲击，留了充足的缓和时间，方又递上一张清单，“这是蓟夕颜所经营的香料铺子，五年间的收支。”

       生意方面的事，萧楠比寒铁衣要精通的多，只需要看一眼那些明细，便知道有问题。

       五年间，蓟夕颜与朝廷做的每一笔香料生意，记录的都非常详细，时间、地点、数量、银钱，一点不差。

       可就因为一点不差，才叫这位商界枭雄一眼看出端倪来。

       商场亦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赚与赔除了看经营者的能力，有时也要靠老天爷。

       天灾人祸，影响着方方面面，原材料的进价、人工费，每一年多少都会有出入。可在蓟夕颜的账面上，五年来，这两样没有丝毫变化。

       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个可能：这本账是假的。

       可账上每年的进项，又与蓟夕颜上报的数字丝毫不差。

       账是假的，那么大笔的银钱，从何而来？

       “唐家堡那边，走私机关弩的人是唐晖，据本阁所知，他与萧槐是至交，每年都会至萧家坟园祭拜萧槐。”

       寒铁衣留给萧楠的时间不多，够他想明白账目的事，却没有机会去想其他。

       “而萧槐的墓道中，有一条密道，通向陶然园。”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如果萧楠还不明白蓟夕颜做了些什么，那就说明他真是老糊涂了。

       陶然园是萧老太爷赠给蓟夕颜的，而萧家坟园，她也常去。她与唐晖，通过那条密道，进入陶然园，会做些什么？

       在世俗人眼里，一个男人，一个寡妇，偷偷摸摸，能做的事可想而知。

       萧楠此刻多么希望，蓟夕颜是那样一个水性之人，她与唐晖陶然密会，只是为了偷情。

       可很显然，蓟夕颜进萧家门二十多年，他很清楚这个弟妹的能力，虽然是庶出，却眼高于顶，有着男子的精明与魄力。

       寒二公子三言两语，仿佛会抽人精气神一半，令那个腰背挺直的老人，脊背突然间弯了。

       他猛然地端起茶杯，将热络的茶汤尽数倒进嘴里，“嘭”的一声，杯子落在几上，应声而裂。

       “寒阁主有话请明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