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已经查验清楚，关姑娘将尸检报告呈上，便可回洛阳府去了。”

       李邈一句话说完，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辛苦姑娘了。”

       关芍微微欠身，到底还是问出口来，“那四人行错，皆为家中老小，如今已经抵命……这四户人家失去了家中顶梁柱，将何以为继？”

       李邈蹙眉，“你是觉得，本王没收他们的银钱，有些不近人情？”

       关芍不卑不亢地道：“或许，王爷自有深意，不知可否为小女解惑？”

       李邈想了想，问：“关姑娘可知道西南军中形势？”

       关芍摇头。

       李邈再问：“那可听说十七日俊宁公主府发生的事？”

       关芍点头。

       李邈道：“那你可知道，凤将军和列罗王子险些命丧十架机关弩下，若幕后之人得逞，两国和平盟约失效，落魂关又将死多少人？”

       关芍曾听纪大夫形容过战场，一夜之间出现的尸体，比任何一个仵作一生要检验的尸体都要多。

       李邈声音本就清润，此刻更是柔了声线，缓缓道来。

       “此四人之罪责，不过收受贿赂，出发点亦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若因他们的疏忽，酿成兵祸，因此而亡的人何其无辜？若公门中人人效仿，皆用自己一命，换取家人富贵，这律法，也便形同虚设了。”

       “三年前，我叔父为了家小性命，给出了假的尸检报告。二十九日，公主府的刺客，王爷给出了一份假的尸检报告……”

       关芍的语气和神情都是平静的，就像她刚才询问银子一事，好像完全不关己身，只是纯粹好奇。

       “这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李邈被她问的一时无话。

       “同样是一份假的尸检报告，叔父便是罪在不赦，而王爷做来便有千万般理由。王爷说的律法，是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手中的玩具，它保护的是权晟这样的杀人犯，与形同虚设有何区别？”

       “自是有区别的！”

       郡王爷有些急切地道：“这其间牵涉到许多事，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尸检报告之事，实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关芍颔首，“多谢王爷为小女解惑。”

       她说完，便回内堂去了。

       看着小姑娘清冷身影，郡王爷忽的有些明白过来。

       之前他强迫关芍在那份假的尸检报告上画押，事后她堵在天枢坊门口，给了他一拳。

       他一直觉得，是这小姑娘脾气大。

       现在想来，她那么在意一份尸检报告，是因为关涯便是因尸检报告获罪。

       同样是假的尸检报告，同样是情非得已，老仵作锒铛入狱，郡王爷振振有词……

       还谈什么律法公道？

       他突然觉得，关芍那一拳打的不够狠。

       上位者治大国，固然有许多迫不得已，但对于升斗小民来说，他们只是想活着，只是想好好地活着。

       国家制定的律法，可以惩戒罪犯，但阻止不了罪犯。

       平头百姓，面对那些罪犯的威胁时，他们又该如何自保？

       如果，律法真的公道；如果，朝廷足够公正；如果，律法真的能保护他们的性命，他们还会知法犯法吗？遇到胁迫时，他们还会选择与罪犯同流合污吗？

       他还未理出头绪，关芍已将尸检报告呈上，挂着自己的小木箱打算离去。

       “关姑娘。”

       李邈叫住她，起身同她长揖一礼，“上次那份尸检报告，确系本王思虑不周，在此向姑娘赔罪，望姑娘海涵。”

       关芍仍是宠辱不惊，“王爷言重了。”

       李邈继续道：“关姑娘适才所言，本王细细思量。律法是国之法，是民之法，它保障的永远是遵纪守法的人。律法与犯罪永远在对立面，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身为公门中人，我们要做的是维护律法、相信律法，同时也要让更多的人相信律法、依赖律法，而不是遇到胁迫时，向罪犯低头、与罪犯同流合污。”

       “这一点，不止本王，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是此心。”

       “只是人心难测，有罪犯混在公门之中搅弄是非，朝廷一时之间无法将他们绳之以法，只能在保证大夏长治久安、保障好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的前提下，徐徐图之。”

       关芍本已行到门口，回身看着蓝袍官服的男子，眼中渐起疑惑。

       “不知小王此言，可否令姑娘，对律法、对大夏朝廷，多一些信心？”

       关芍不置可否，只说：“律法是死的，用它的人是活的。”

       看着荆钗布裙的女子出了官衙，醇郡王长叹了口气。

       他生平头一遭觉着，这顶乌纱，这件官袍，有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