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房间里面的装修和设施，就像大楼外表一样陈旧。不过，整个房间看起来却整洁卫生，井井有条，看得出朱方宾馆的管理水平。

       陈晓雯开了门，微红着脸说：“你先坐，我给你泡点茶。”

       “哦不忙，不忙。”尔仁也很是尴尬不自在。

       不过，看陈晓雯忙前忙后为尔仁泡茶的样子，好像非但没有讨厌尔仁的闯入，反而十分欢迎似他的。这让尔仁心安了不少—要是陈晓雯刚才拒绝尔仁上她的房间，他余尔仁不仅将面对顾总和黄总，更会在陈晓雯面前丢了面子埃

       “你坐么。”陈晓雯端过查来，看见尔仁在木圈椅上只坐了半个屁股，不仅抿嘴一笑。

       “嗯嗯……”尔仁尴尬地扭了扭身子，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除了康慧的单身宿舍，尔仁还没有进过那个女孩子的单身房间呢—郑沁芸学校里住的是集体宿舍，而就是康慧，也是她来尔仁的宿舍次数居多—康慧，其实在尔仁心里，与其说他当她是女朋友，还不如说是关系要好的同事呢。

       “对了……这次你就一个人来出差的？”尔仁掩饰着自己的拘谨，端起了茶杯环顾房间问道。

       这是一间两人标准间，可是屋内的行李和床铺却不像住着两个人的。

       “嗯……”陈晓雯起先点点头，忽然却又慌乱地连连摇头，“哦不不……我……我们两个人的……她……她家在吴州……今天事情完了，下午赶回家去了……”

       陈晓雯说着说着，脸居然涨得通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害羞地扭过了头，不敢看尔仁。

       “哦，吴州。”尔仁笑着点头，表示知道这个地方。

       吴州为古代九州之一，也是汉吴省十五个省辖市之一，位于汉吴省中部，与朱方市隔江相望，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

       虽然尔仁有点惊讶陈晓雯怎么忽然羞怯起来，可是，听到她的同伴今晚不在，不知怎的，尔仁一开始紧张的心里倒平静了许多。

       现在，轮到陈晓雯发窘了。她隔着一张圆茶几，坐在尔仁旁边的木圈椅上。陈晓雯两腿并拢，握着茶杯，低着头，一声不吭。尔仁偷眼望去，她洁白细腻的脖颈好似都涨红了。

       尔仁怦然心动。

       望着陈晓雯那美丽俊俏的脸庞，柏杨般的身材，还有绵羊般的乖顺，尤其，“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害羞。”她的一切一切都让尔仁怦然心动。尔仁刚才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却又开始紧张起来。

       熟悉的陈晓雯又回到了身边，现在，她就在伸手可及的范围！

       尔仁不由得喉头发紧。黄橙橙的白炽灯下，让整个房间都流淌着一股暖意，某种压抑已久的心思在尔仁心里蠢蠢欲动。

       尔仁大着胆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陈晓雯。

       曾忆否，金牛中学的荷塘月色？池荷跳雨？还有，寂寞的小树林？

       曾忆否，红梅公园的紫色风信子？还有那感人心脾的窃窃私语？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害羞。”

       徐志摩的这首《沙扬挪拉》让尔仁心中对陈晓雯久已压抑的情思一点一点地流淌出来……

       沙扬挪拉？

       尔仁的心忽然地一沉。

       沙扬挪拉可是日语“再见”的音译呢。

       徐志摩的《沙扬挪拉一首》全文是这样的：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害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１

       徐志摩的再见是“蜜甜的忧愁”，而自己与陈晓雯的分手则很有可能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无奈的生离死别，再也不会相见！

       沙扬娜拉！

       还能再见么？

       不能在一起，就是再见，又有什么意思？

       不能在一起，就是珍重个千回、万回，还不是分离？陈晓雯对于他来说还不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能在一起，心动的初恋、曾经的山盟海誓，甚至还有五年的相思，又有什么意义？

       陈晓雯不知道尔仁心中此刻的翻江倒海，只是见尔仁没有发声，便纳闷地抬起头看向他。及至发现尔仁脸上正阴阳变幻、眼神痴痴地盯着她，陈晓雯双腮一下子就飞霞漫天了。

       这样的眼神，也……久违了！

       尔仁见陈晓雯如此，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咳嗽了两声，也窘得脸红起来。

       “那个……”尔仁慌乱地口不择言，“你……你现在还好吧？”

       害羞飞霞在陈晓雯脸上慢慢消失，她瞧着尔仁，顿了一下，又转过头，看着前方，答非所问道：“我？我么……只要……只要我的家人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会的……会的……你外婆会好的，一定会的１尔仁知道陈晓雯又想起她外婆的病了。不过，其实，尔仁想问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想问陈晓雯个人的近况，尤其，是她的感情生活。

       陈晓雯侧头瞧了瞧尔仁，嘴边露出苦涩的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尔仁见陈晓雯摇头，便诧异地问道。

       陈晓雯注视着尔仁，也不解释，嘴里只是喃喃地说：“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什么？”尔仁皱皱眉，他实在不懂她的意思。

       “没什么１陈晓雯笑笑，转而道，“我想……我妈妈、我外婆她们身体好，心里开心，我能代天堂里的爸爸照顾她们，就是我最大的好！最大的幸福１

       “嗯１陈晓雯是个孝顺的孩子，尔仁深以为然。只要为了她爸爸，她是什么都会做的。

       “不过，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尔仁嘱咐道。

       “嗯１陈晓雯脸上的笑容总算灿烂了一些。

       “现在看……什么书？”尔仁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他没有注意，刚才在公园饭店里，他与她两个人都小心翼翼避开的两个话题。可是现在，在这里，在朱方宾馆的房间里，这两个话题居然接连地被他挑起。

       尔仁真的很想知道陈晓雯最近的感情着落，可是，他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大好问，刚才，陈晓雯似乎也不大愿意谈起这个话题。当然，尔仁也知道，像陈晓雯这样漂亮、有才、气质脱俗的女孩，身边怎么会没有一大把的护花使者呢？而这，正是尔仁深恶痛疾，感到酸楚的地方。

       “在看张爱玲的小说呢。”陈晓雯轻声道。

       “张爱玲？”尔仁隐约记得张爱玲可是大汉奸胡兰成的情人呢！

       “嗯。”陈晓雯点点头，痴痴地望着房间的大门，“我最喜欢她的……《十八春》。”

       “《十八春》？”

       陈晓雯定定地凝视着尔仁，点头道：“嗯。你没有看过？”

       “没……”尔仁很是羞愧。陈晓雯喜欢看的书，自己居然没有看见过。还敢说跟她有共同语言？

       “我看过她的《倾城之恋》，哦，还有《红玫瑰和白玫瑰》。”尔仁赶紧弱弱地补充道，“蛮好看的。”张爱玲的这两部小说，尔仁记得有次做火车时，才草草地在什么杂志上看见过。

       “不过。”尔仁指指他的心，苦着脸道，“看她的书，心里……难受的……”

       “嗯……荒凉……”陈晓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荒凉？”尔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更是第一次听到用这个词来张爱玲的作品。

       “就像……”陈晓雯眼睛眨眨，瞧向天花板，思忖着用词，“……就像你溺了水，可是周围的人都冷冷地，在抱着袖子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来帮你，来救你……而你……死命地在水面上挣扎，无奈地乱挥着手，可是命中注定你不得不沉下去……”

       “呃……”尔仁听得毛骨悚然，在陈晓雯身边傻了眼。

       尔仁看了一眼陈晓雯，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声音就像一股青烟，无声无息地飘渺在天空里……陈晓雯她怎么啦？看张爱玲的书看成这样？她的情绪，她的状态，甚至比尔仁初认识她时还要低沉……陈晓雯她这是怎么啦？

       尔仁勉强笑了一下：“《十八春》下回找来看看……不过，这样的书给你说的，不能在晚上一个人看了，否则要走火入魔的。”

       “是么？”陈晓雯笑笑，“我倒觉得，这样的书就得一个人静静都在晚上看呢——可以什么杂念也没有，就这样钻进张爱玲荒凉的世界里，同她一起悲欢离合。”

       “啊呀，陈晓雯……你说得真好。”尔仁越来越发觉，陈晓雯他不大认识了，既像林黛玉，又不像林黛玉。

       “不过。”尔仁还是觉得陈晓雯的情绪太压抑了，他劝慰道，“张爱玲的小说毕竟是写的旧社会的事情了，离现在都已经要五十年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们要以超然的第三者的身份看她的书才好，可不要太沉浸了。”

       陈晓雯微微一笑，似乎不想与尔仁辩论：“那你呢，杨万里、柳永的诗还在看么？”

       尔仁心暖暖的，他其实一直正在等着她这样的问话呢，不过她真问了起来，尔仁倒有些难为情了。

       杨万里，池荷跳雨；柳永，奈归云谁寄。她倒一直记得……

       “那个……”尔仁红着脸点点头，“当然还在看的，不过，我现在在看席慕容的。”

       其实，尔仁真正看席慕容诗的时候，那还是在刚跟郑沁芸分手的时候—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讲出来的。

       “真的？席慕容？”陈晓雯惊讶地盯着尔仁，“你还在看席慕容的？”

       “碍…”尔仁脸更红了。他不知道陈晓雯的意思究竟是嫌他老土，“还在”看席慕容的诗，还是认为他这么一个大男人不应该看席慕容的诗？

       “你还跟以前一样，那么浪漫……”陈晓雯微笑着，瞧着尔仁说。

       浪漫？还是说他风花雪夜？贬义？

       尔仁忙硬着头皮辩解道：“席慕容她的诗……写得很好的，真的写得很好的……我也……学做了一两首……”说着说着，尔仁的底气不足了，他知道陈晓雯的才情的。

       “真的？我就知道你……”陈晓雯惊喜得瞪大了眼睛，陡然忘记了她一向的优雅姿态，身子向尔仁靠近了许多，兴奋地忙催促道，“那快念念……快念念……”

       尔仁盯着陈晓雯，心如小鹿，狂跳起来：“那……你不要……不要怪我……”

       陈晓雯闻言，身子微微一震，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正凝视着尔仁的眼别开过去，两手摩挲着，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怪……我怎么会……怪你呢……”陈晓雯低着头，喃喃说。她红晕的脸色褪去，却又慢慢地苍白起来。